带血的棉花，西方殖民者的原罪_风闻

　　文 | 刘梦龙

　　最近围绕着对新疆棉花的制裁，以美国为首的西方社会对我国开启又一波打压。今天我们来聊聊棉花。当棉花成为当下中美交锋的焦点时，对熟悉历史的人来说，不能不产生一种感慨，一切以棉花始，也许也会以棉花终。人类历史上很少有像棉花这样传奇的作物，它是全球资本主义的第一个象征物，它是白色的黄金，却也在西方殖民扩张中变成带血泪的作物，它和钢铁，蒸气一起塑造了我们今天的世界。

　　棉花，原产于亚热带，在一万年的时间里，美洲，亚洲，非洲分别驯化了自己的棉花并以此纺织，而拜工业进步带来的全球化所赐，我们今天所熟悉的棉花是来自中美洲的陆地棉。虽然欧洲人很早就知道棉花，但后来吹响了工业革命号角的西欧并不适合棉花的生长，英伦三岛唯一适合生长棉花的地点是皇家植物园的温室。

　　在几百年的历史里印度，中国的纺织工人几乎垄断了棉花和棉纺织品的生产，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羊毛制品才是欧洲人的主要衣物来源。一直到1800年，中国人生产和加工的棉花还是英国的420倍，仅有印度（包括孟加拉和巴基斯坦）能和中国人相提并论。

　　然后，我们这个世界就永远的被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所改变了。就如大家都知道的，**工业革命的伟业起于两种机器，蒸汽机和纺织机。**工业革命从纺织业起家不是偶然的，之后二百年的后发国家往往也延续着这个发展模式。纺织业是最适合工业化大生产的初级产业，销路有保障，技术含量不高，人力密集型的发展模式正适合改造社会。最早的英国纺织业是围绕传统的羊毛展开，著名的羊吃人运动正是原始资本积累的重要一环。羊毛打响了资本主义统治世界的第一枪，之后就迎来了棉花的时代。

　　和羊毛相比，棉花称得上一种天然适应工业化大生产的作物。比起需要广阔土地，必须放牧的羊群，棉花则可以集中种植，统一采摘。在同等面积下，生产的棉花数量要远远胜过羊毛，而你没法把集中化农业大生产建立在一群天性散漫的牧羊人上，因为放牧的需要，他们早出晚归，可能一公里才一个人。

　　棉花的种植特点完美的契合了早期奴隶制，通过丧尽天良的奴隶贸易，人员集中管理，时时刻刻在监视者眼皮子底下劳动，无底线的压榨可以使生产效率和劳动力成本获得对亚洲传统小农经济压倒性的优势。更不要说，在19世纪，棉花比羊毛更便于机器加工，更容易染色，穿起来也更舒服，而且易于存储运输。棉纺工厂不像同样暴利且建立在奴隶制上的蔗糖加工业那样具有季节性，可以真正做到全年无休，日夜盈利。

　　更重要的是工业革命让欧洲的大工厂不断改良的纺织机对传统手工纺织业具备了压倒性的优势。1790年，一个印度的熟练棉花工人，加工100磅原棉要5万个小时，一个英国纺纱工则需要1000小时来纺出相同数量的纱线。到1795年，这些工作只需要300小时，而1825年进一步缩短为135小时。这种压倒性的技术优势，在很长的时间里成为西方世界统治世界支柱。无论如何，到19世纪初，无论成本，产能，欧洲的资本家已经做好了用棉花冲垮全世界的准备。

　　唯一的问题，英国乃至西欧都不适合生产棉花，这一刻，历史开始转动了。棉花是人类第一种高利润，适合工业化大生产的原材料，而它最大，也最重要的特点，它是第一种生产、原材料彼此分离的商品。以西欧为中心的棉纺厂需要辽阔的土地，大量的生产者，在异国他乡为他们廉价的生产棉花，并用物美价廉棉制品冲垮占领异国的市场。这意味着，资本主义要彻底征服并改造世界，建立一个崭新的，围绕欧洲运作的全球体系。

　　这需要两条腿同时走路，一条是占据棉花产地，一条是占领棉纺市场。

　　正好，欧洲人手上有一个原住民几乎已经完全消灭的美洲大陆，加勒比地区和北美洲的南部被认为适合大规模棉花种植的。源源不绝的黑人被送到美洲，以奴隶庄园为基础的棉花种植业迅速发展起来。尤其在美国南部，1780年，美国还不生产棉花，而到了1840年，美国已经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棉花生产国，二十年后，南北战争前夕，美国几乎已经垄断了全球的棉花生产。

　　今天我们熟悉的长绒棉品种就是1806年美国人最早在墨西哥发现并大规模引种的，这个品种棉铃更大，更适合采摘，更适合机器加工，也更抗病耐腐。讽刺的是，印第安人用几千年的时间驯化培育了这些棉花，之后却被殖民者用来巩固他们的殖民帝国。

　　在这个过程中，棉花实际上造就了今日美洲和美国。大规模化肥生产是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产物，而在早期棉花种植中，由于严重的地力消耗，为保持产量，土地必须轮换。美国南方庄园主不断向南扩张他们的棉田，并修建铁路，港口，来保障棉花的外销。这导致了美国领土的大规模南扩，并形成了足以和美国北方大工业抗衡的大规模集约化农业，当然，这也为南北战争这场美国的再整合埋下了伏笔。

　　同样，为什么南美不如北美？北方的工业，南方的农业，从北到南，社会大生产塑造了现代美国社会。从地理条件和生产方式来说，无论以潘帕斯草原畜牧业为基础的阿根廷，还是被亚马逊雨林分割的巴西农业，产业链单一的南美，社会发展水平和生产力发展水平，都没办法和以北美大平原为基础，坐拥两大洋，形成工农业互补，按照工业化社会组织起来的美国相提并论。而以棉花为基础，美国迅速融入了全球贸易体系，在19世纪中期，已经和英国相当，成为世界棉花工业的两极之一。

　　要生产就要销售，欧洲棉制品占领世界市场的过程，也是旧世界传统手工业破产，社会解体，资本主义夺取世界霸权的过程。首先应该承认这点，欧洲产品在成本，质量上都占优势，足以冲垮异国的市场，所以早期的欧洲热衷于搞自由贸易。比如1800年前后，英国人还在担心印度棉布冲击，到了1840年，印度传统的棉纺织业已经濒临崩溃了，传统的南亚棉花加工中心孟加拉出现了大面积的破产，过去繁荣的城市沦落为大片贫民窟。

　　奥斯曼土耳其的衰退有军事上的失败，政治上的混乱，但经济上的衰退无疑也是重要原因。土耳其传统的手工业在欧洲商品冲击面前的全面破产。1790年，奥斯曼还提供了英国20%的棉花进口，而到了1830年，这个份额已经不到0.3%，奥斯曼的棉农和商人彻底被欧洲工业体系打垮了。

　　**然而，这种征服并不是依赖所谓自由市场的，它是伴随着枪炮，钢铁、如海一样的血泪和如山一样的白骨。**就像南京条约，在某些人嘴里也是一份以自由贸易为核心的平等条约。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一个个封闭市场的大门，在有利于他们时就高举自由贸易的大旗，不利时则换上另一幅嘴脸。最突出的例子则是印度，仅次于中国的传统棉花生产中心。

　　18世纪末的孟加拉大饥荒饿死了超过了一千万人，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饥荒之一。导致这场饥荒的诱因是气候异常，而根本原因正是英国人强迫当地农民把一切耕地都种植可以获利的经济作物，而高度依赖粮食输入，在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造成了持续性的粮食危机。（18、19世纪的大饥荒都和过度种植经济作物有关，无外乎是主动还是被动，实际上可以看做外国资本主义冲击下旧经济解体的一部分。

　　比如同样耸人听闻的丁戊奇荒，就和山西等地罂粟种植取代了粮食种植有关，而鸦片在中国蔓延，也要拜英国人“自由贸易”所赐）这种粮食危机从18世纪英国征服开始一直持续到20世纪40年代，1943年，孟加拉爆发了一场饿死了三百万人的大饥荒，是大英帝国在次大陆谢幕前的最后一次大饥荒。

　　在印度棉布占据优势的时候，英国人就利用占领者的身份低价收购，反销本土来满足市场需要，同时靠高关税保护纺织业。而到了英国纺织业后来居上的时候，又毫无顾忌的向印度市场全面倾销，彻底挤垮了印度本土棉布产业，使印度成为单纯的原材料和粗加工生产地。印度作为大英帝国的王冠宝石与乳牛，独立运动的标志性场面，就是圣雄甘地带头用手工纺车来纺织土布，抵制英国棉布。

　　这个场景表现的与其说是自力更生，不如说是对英国强加给印度经济秩序的无声抵抗，这也是不抵抗运动的核心精神。这种自发抵制，印度人有，中国人有，韩国人也有，很多后发国家都掀起过。但如果不能把这种民族精神投入到国家的工业化建设中去，做到后来居上，取而代之，单靠爱国热诚是不能成功的。

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1860年前后，资本主义已经初步建立了一个全球帝国。实际上随着蒸汽船全面取代帆船和中国农村经济的进一步破产，列强要到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才真正具备了打开中国市场的能力。也是在这个时候，这个全球帝国发生了一件最终塑造了我们今日世界的大事。那就是美国爆发了南北战争。

　　美国南北战争不仅是人类第一个在资本主义指挥下，按照工业化大生产运转的国家完成了一次大整合，它对全球资本主义运行体系也造成了深远影响。就像我们说的，到了南北战争前夕，美国南方几乎垄断了全球的棉花生产，占全球产量的近七成。铁丝网，堑壕战、铁甲舰，连发步枪，大兵团作战与焦土战术，电报与铁路网，南北战争堪称工业化战争的第一次粉墨登场。为了切断南方的主要资金来源，北军对南军进行了海上封锁，而南方农场主们毫不怀疑，随着外贸中断，英国为了恢复棉花贸易必然将和北方发生海上冲突，乃至演变成一场战争。

　　美国棉花贸易的中断，确实导致了欧洲严重的产能危机。一年内，英国棉花进口下降了一半多，法国则干脆从战前的六十万包下降到不到五千包。诺曼底五分之三的纺织机只能空转，英国兰开夏郡超过五十万人失业了，经济危机在全欧洲蔓延。这是19世纪资本主义高歌猛进所建立的全球供应链的第一次全球危机，一个核心成员出了大问题，而欧洲列强的炮舰这次可真没法来保障“自由贸易”了。

　　这种情形和今天西方对中国产能的依赖有些类似，但程度肯定不同的，至少当时的西方还不像今天这样彻底的去工业化，依赖度也不像今天对中国这么深。19世纪还处于上升的西方列强，面对这次危机进行了一次深度转型。为了弥补美国的产能损失，列强加深了对印度，埃及的掌控，使北非，埃及，印度重新成为世界上主要的棉花生产种植地并持续到今天，并加大了包括土耳其、中国在内的老大帝国的侵略力度。

　　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北方政府为了缓和与欧洲列强的关系，也主动配合，贡献了大量棉种。南北战争尚未结束，美国南方的农场主就发现，南亚和非洲虽然产能和技术上还有差距，却在短时间内已经具备了替代原料生产的能力，美国垄断棉花的局面被打破了。

　　这使得棉花的生产，加工，资金三个领域彻底实现了全球化配置或者说彼此分离。某种程度上说，日后那种金融交易取代实体经济的远因也在这时埋下了，不外乎当时列强的激烈抗衡还有赖于技术进步和工农业发展，而不是在一超独霸的假和平下，只看股市的泡沫。

　　同时，资本主义治理世界的方式也发生了更深远的变化。南北战争意味着奴隶制的终结，依靠经济手段获得更廉价的工人取代了单纯的暴力，而这也带来了工人阶级的快速成长。

　　列强对各殖民地逐渐从单纯的压榨转为经济上的深度捆绑，这造成了第三世界人民更深的苦难，但也一点点开始了后发国家的社会变革之路。而随着最后一次殖民瓜分狂潮，在中国人意识到亡国灭种危机空前的同时，旧殖民主义实际上也走到了尽头。

　　当20世纪开始的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的纺织业就像大英帝国一样逐步让出了世界霸主的位置。1860年，英国用有世界上61%的纱锭，到1900年，下降到43%，1930年已经只有34%。以德国，美国，日本为代表后发强国，开始挑战英法代表的旧秩序，南北战争后完成整合的美国将逐渐走向新殖民主义的道路。棉花的时代随着英国霸权的落幕而落幕了，但棉花所缔造的世界经济版图和跨国经济运作体系，却经历了一百多年的考验，持续到今天。

　　人们常常用漫长的十九世纪来形容工业革命带给世界的影响。率先发起工业革命的西方能横扫旧世界并非是奇迹，而是凭借更先进的技术和更有效率，更适应工业化生产的社会组织结构。西方的这种领先，没有任何神秘或者道德的优势，仅仅是技术和社会发展彼此相适应的产物，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

　　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随着西方各国由实入虚，普遍进入去工业化过程，转而依靠金融手段来管理世界，这实际上导致了世界发展的停滞不前。与日暮途穷的西方相比，今天的中国正在日益扮演领先者的角色，代表着生产力进步的方向。当东西方的逆转到来，这也意味着漫长的十九世纪秩序正在步入终结。

　　由于规模化种植，新疆棉花的机采率达到了69.83%，是中国农业机械化进步最快的地区之一。曾经作为世界霸主的美国垄断了大型采棉机械的生产，迄今为止，美国仍然以100%的机械化采棉率领先全球。这看上去就像1800年，存量优势巨大的中国和印度。然而中国紧随其后，短短十年内，综合机械化采棉率已经提高到了70%以上，远远领先于世界45%的平均水平。

　　而更重要的是，中国在中小型采棉机领域已经赶超了美国，2019年国产采棉机销量已经超过了国外品牌，这仅仅花了四年时间。这也是中国在工业化进程的高歌猛进好对西方的持续超越的一个缩影，恍惚间让人有好像看到了19世纪开始的一幕。

　　美国是一个历史短暂而长期自我感觉良好的国家。这导致了他们很喜欢重复历史的做法，尤其是一个国家陷入困境的时候，乞灵于刻舟求剑不失为一种很好的自我安慰。今天的美国人似乎想延续1860年危机的经验，来实现一次生产再分配，又想沿用冷战，甚至二战的经验来抹黑自己的对手。

　　但中国显然不是过去西方面对的那些身怀痼疾的老对手，反而是美国人自己更像是一个日渐没落的老大帝国，早已不复当年的力量，以至于对往日的刻意效法越来越荒腔走板，让人看着可笑可叹。就像棉花席卷世界的伟大历史进程，世界发展自有它的规律，无论在原地如何呼喊，西边的太阳终究是要落山的，而东方的朝阳总将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