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英国人士交流(五):少数民族问题、建党百周年、与西方人交流心得_风闻
西方朔-2021-03-08 15:43
兔主席03-08 14:54 投诉阅读数:43730兔主席 20210305
接上。最后一小部分。
10、建党100周年宣传问题
围绕建党100周年形成了一些讨论。
“——今年是建党一百周年,应该会看到共产党进一步加强意识形态舆论宣传,宣传自己的成绩,并加大舆论控制,藉此巩固自己的统治……”
非常套路的表述。以下是笔者尝试给他们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
——以下为我的说法——
今年建党一百周年非常重要,但中国的党/政府其实是一直与时俱进(evolving)的,在积极寻找新的对内对外宣传、沟通、传播方式。
首先,一些传统的宣传与纪念方式肯定会存在——尽管传播效果不一定最好,特别是对年轻一代。但许多宣传和纪念方式也已成为了传统的一部分,肯定会延续。特别是,中国是“官僚体系”(bureaucracy)治国,官僚体系的特征就是会把自己过往做事情的方法固化成为一种范式延续下来。而且延续过往的做法是最安全的。所以,我们肯定会看到宣传部门延续过往的方式。
不过,更重要的是,你们应该留意一些新的、不同的传播方式和叙事方式。中国如此之大,又在快速变化发展,会有大量新的方式出现。
这些新的模式、方法将主要体现在:
从建党100周年的成就的“主体”上,会更加强调国民,建党100周年的成就,就是中国人民的成就。
在叙事上,一定会更加注重讲个人的故事,“小人物”/ 普通人的故事、普通家庭的故事,而不是领导人的故事。
方式上,平易近人,贴近生活、贴近群众、“去政治化”,生动活泼、影视及表演作品也会让各种有影响力的年轻一代偶像参与进来。
形式体裁上,电影、电视剧、纪录片什么的都会有。你们其实可以看看这两年的许多电影。《我和我的祖国》、《我和我的家乡》,都是很好的电影。也都是讲普通人的故事。
传播渠道将是灵活多样的,从电视、电影、纸媒等传统媒体到各种新形式的社交媒体。
很多制作这些宣传及纪念文艺产品的人都是新一代的年轻人。
观察到这些变化,才可以看出中国的党/政府的变化。这些变化才是更重要的。
11、少数民族及新疆问题
一位英国人士很认真地问笔者:我始终搞不明白新疆问题。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给我一个很好的说法帮助我理解这个事情。
笔者说:这个问题牵扯到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很复杂的。对这些问题,大多人不一定有很深的个人理解。我来尝试给你一个我个人的理解。这是我的个人理解,并不是官方的说法。我只是尝试帮你换个角度了解这个事情。
(新疆问题,是许多外国人最关心的问题,不能回避。中国讲究文化大一统,民族问题无小事,都是“敏感”的。笔者尝试的是让外国人从中国文化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事情。
——以下为我的说法——
希望你们不要上来先做价值判断(judge)。而是先去理解这个问题的历史文化语境。它是怎么来的。我想用不同的角度,帮助你从更大的历史、文化语境去看待这个问题。
1)每一个涉及多种族/民族/文化的社会,都要处理这个不同民族之间的关系。我们发现中国和西方的处理方式是不同的。西方国家近来讲究多元文化主义,但在历史上,大多时候采取的其实是种族主义。种族主义在西方发展到了极致,为白人文化消灭其他文化,乃至从肉体上消灭其他种族/民族提供了理论依据。近至上个世纪,欧洲文明的中心还发生了犹太人及吉普赛人大屠杀的事件。直到今天,欧洲还有不少人口出生于犹太人大屠杀之前(即早于1945年)。
2)在处理民族问题上,中国和西方国家一直就不同。中国是多民族的,并不是一个欧洲意义上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中国这个政治体背后其实是中华文明,一个(civilization)。中华文明是非常包容的,只要认同、归化、“皈依”中华文明,就可以成为这个国家/社会的文化成员,并得到平等的待遇。其实美国也是这样的国家,美国可能够不上一个“文明”,但美国肯定不是一个民族国家。至少在表面上,美国的国民只要认同美国的核心政治价值,就可以被定义为美国人。(笔者注,但实际上,美国冠冕堂皇政治价值适用于核心种族——白人。美国政治家背后是种族主义。把美国宪法所规定的政治价值与权利拓展到 有色人种 和 白人至上的种族主义 之间的矛盾,才是美国社会真正的大政治。这个大政治在Trump时代重新堂而皇之回到人们的视界)。
3)中国历史上对大部分的非汉民族都是同化,包括近代的蒙、满,回以及其他各种少数民族,还有许多汉族下面的子族群并没有被认定为少数民族。但总体而言,在历史上,大多数的民族,无论主动或被动,都融入了以大汉族中原文化为基础的中华民族,而在这个过程中,中原文化又都吸收了其他少数民族的文化要素。各种文化共同构成了中华文明。整个中国的历史其实也是一个民族融合的历史。中华文明其实是多种文明融合的产物。
4)在历史上,由于汉族的中原核心文明非常强,再加上巨大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力量,周边的族群和文化逐渐被融合进来,他们纷纷在中华文明/中国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5)中国讲究的是大一统,中国也有“民族多样性”,但按西方的标准,中国的民族多样性是比较单一或浅层次的,除了长相之外,多样性、多元化其实就是餐饮和服饰,一些无关紧要的风俗习惯(特别是饮食),但一般不涉及更深、更内核的文化价值。大一统不仅是中华文明历史与记忆,还被认为是中华文明成功的原因。
6)本着这个传统,中国对少数民族维族也采取融合态度。只要你能融入主流中华文化,你不仅可以生存,还可以过得相当不错,甚至优于常人。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优待政策(“超汉族国民”的少数民族待遇),典型如高考加分,以及生育政策。只要融入主流文化,就可以在中国社会里扮演重要角色。你们可以看看电视,有很多的维族明星(celebrities/personalities)。观众觉得他们很有魅力,非常欣赏和喜爱他们。只要能够融入中华文化,就能够受到优待,不会因此种族和民族身份本身被歧视。
7)前面讲到,西方历史上的主线其实是种族主义,包括今天的美国,而且特别是美国,美国的种族主义其实可以被理解为一种种姓制度(caste system):少数族裔/有色人种,特别是肤色较深的人种(其中又尤其是黑人)会在生活中面临各种歧视,无论美国本土黑人如何融入主流文化,依旧会遭到主流社会的歧视,面临难以逾越的鸿沟。美国的种族种姓制度之所以可怕——甚至比印度的种姓更加可怕——乃在于它完全基于生理:就看肤色、就看“人种”。种姓制度非常强,无论用何种努力,均难以克服。即便个人能克服,作为一个群体也难以克服。美国的历史与现代都建立在这种种族体系之上。欧洲也是种族主义社会。种族主义发展到极致,科学种族主义(scientific racism)和屠杀六百万犹太人的纳粹在中国文化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当然,这里我也特别指出,中国人对于那些历史上没有接触、非常不熟悉、“陌生”的种族,譬如黑人,也是有偏见的。中国并不是没有基于种族歧视,我所表达的只是,在中国这个政治文明体内部,基本上没有西方的这种种族主义。各个民族基本能够融合。
8)所以,中国没有针对维族的种族主义。维族是处在中华文明的大家庭之内。并且,与种族主义歧视恰恰相反,大多人认为维族人是很有吸引力的,譬如说长得“漂亮”。作为维族,只要愿意且能够融入主流文化,可以受到种种优待。
9)中国的问题在于,通过文化吸引及融合的方式去改变少数民族,可能可以适用于许多汉族周边民族,但对于维族来说是比较困难的,因为维族的人口群体足够大(上千万人),集中生活在自己的历史居住地、而且其维族人种/种族、语言、宗教、文化、习俗等与汉族都相距甚远,是一个“异质”(heterogeneous)的“边陲民族”。维族也形成了自己的历史及文化诉求。同时,不仅于此,维族还面临伊斯兰文明及突厥文明的吸力。伊斯兰是一个非常强势的文明。中华文明追求的大一统和文化融合,在维族这个具体的民族上遇到的挑战是最大的。之前的经验可能不奏效。
10)显然,本世纪以来,伴随维族的经济社会发展,在全球伊斯兰运动、全球人口互动、互联网等科技手段的作用下,维族的民族及本土意识得到了加强。同时,按照西方对“民族国家”的定义,维族符合西方想象的“民族国家”——这一点也适用于其他人口,譬如库尔德人,还有许多前西方殖民地国家里的少数族群。在维族族群意识快速发展后,因其语言及宗教的“异质性”,就与中国大一统主流文化产生了张力与冲突。我的个人理解,维族问题,本质是中国主流文化处理和边陲民族的问题:如何去吸引和融合边陲民族。中国大一统的文化,在其他少数族群奏效,到了维族上,似乎不那么奏效了。
11)我们很快还发现,维族的问题具有社会性(societal)。一旦语言、宗教、文化成为凝聚族群的资源和力量,帮助族群形成自我政治意识,形成“我们”和“他们”,将汉族/中原文化构建为“他者”,越到后来也就越难以界定边界、范围及程度。到一定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发现,凡是操维语,笃信伊斯兰教的人,都可能存在族群政治意识,差别只在于程度。这个情况其实并不仅仅存在于维族这样的“边陲民族”,前面说了,中国文化就是一部融合史,中国历史到了现当代也还有这样的问题,譬如建国后,就有广东、海南所谓“地方主义”的问题,但最后,都以强势主流文化整合地方文化为结果。
12)此外,我们还发现,维族的族群政治意识在形成后,配以伊斯兰教,可能会进一步激进化。伊斯兰的激进化是一个全球性问题。当与宗教绑定后,它完全是社会性的,不再有边界。观察者会很快发现激进化与清真寺的数量成正相关关系;年轻人在清真寺被激进化。欧洲今天就存在这个问题。而一旦意识激进化,就会开始选择或容忍将暴力作为实现政治目标的手段。这个问题不仅仅存在于伊斯兰教社会。我们看香港2019年黑暴运动时就有这个问题:相当比例的人口认为,一定的暴力可以被用作改变现状的手段。2020年美国大选后,有约40%的共和党人认为,如果政府/总统“不能保护美国的利益,不能保护自己的利益,就可以接受以暴力手段改变现状”。所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由古至今,不同社会都面临同样的问题。一旦政治意识激进化在社会内广泛扩大,就会发展到没有边界,社会开始有相当一部分人口纵容或鼓励指向特定政治目标的暴力。这就是前些年新疆出现的问题:一年数千起恐怖事件,大量平民和执法人员死亡。暴力全面社会化,出现失控,暴力的背后是意识形态的激进化;激进化的背后则是围绕宗教、语言及文化构建的族群意识形态,意识形态追求的政治目标就是追求最大限度的政治自治甚至西方定义的“民族国家”。当一个问题社会化后,范围和界面就无法再清晰界定了,所有人都可能成为参与者。
13)而中华文明的传统及经验还是融合,为了对维族的族群意识形态进行抑制,需要采取更强有力的文化融合与同化措施,方法是直指族群意识形态的核心:宗教、语言、文化,并在此基础上开展全面的教育及感化。这里要特别指出,沿袭各种传统,中国的体制/文化认为,人的思想不是固化的,是可以通过不断的沟通、教说、诱导、感化发生变化的。所以,“思想改造”是一种可行的、奏效的方法。新中国对二战/内战的战犯,甚至清朝的皇帝和大臣,也都采用思想改造和感化的方法,并帮助他们重新融入主流社会。这种方法论一直在我们的体制里被采用,有很强的历史传统。这个概念在西方也有,即通过心理辅导进行的所谓“rehabilitation”。而由于新疆已经出现了“社会化问题”。教育感化的范围肯定是很广的。但如果说教育感化是“棒子”,那么同时并进的还有“萝卜”:在物质上予以更大的支持,对融合予以更多的奖励。所以对新疆是大棒和萝卜并进。
14)中国文化对少数族群的“解决方案”是:萝卜加大棒。正面和负面激励结合,“只要你变成和大家一样,你会过得很好,非但没有歧视,还会受到额外优待”。而这在西方来看是无法理解的。近代西方模式其实只有两个极端,要么是把种族主义发展到极致,并进行系统性的种族灭绝(genocide)——美国直到今天还在文化潜意识里维持种族种姓制度。要么就是走向另一个反面:开始最大限度尊重不同族群的文化差异,大提多元文化主义(cultural pluralism),特别在德国这种地方就特别讲多元文化主义,为什么呢,因为搞了犹太人大屠杀,要“还历史的账”。多元文化主义搞极致了,可能就是一种矫枉过正,造成族群撕裂。说白了,种族主义才是西方人最擅长的,历史上的种族灭绝都是你们搞的。宗教迫害、宗教战争也是你们历史最擅长的。今天又开始搞多元文化,搞政治正确,主张无止境的民族分裂,把国家越变越小。**总之,各种暴力以及极端都是你们弄出来的,变来变去,且在历史上不同时期,你们都能给自己当下的做法提供理论依据,并作为一种全球普适标准,强行推到其他地方。**你们英国当年构建殖民地时,就是把好几个民族凑一个国家,殖民者分而治之,然后留下无数矛盾。今天你们变了,又主张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如果按照西方的要求去做,那么西方给新疆指明的实际只有一条路:独立自治。显然,对于中国来说这是不可能接受的。而与价值标准不断变化的西方不同,实际上,中国这么多年以来并没有变过,中国没有种族主义的历史包袱,看到的是民族融合的成功。中国在按照自己的历史经验、文化和方法论处理自己的民族问题。
15)西方也有自己的伊斯兰/穆斯林问题。很多穆斯林并不愿被同化,在努力维持自己的社区。如果他们的人口达到一定的比例,是有可能形成更强的政治意识,并影响到欧洲的传统/主流价值的。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长期问题。左派对其视而不见是一种理想主义,不敢提及也是因为欧洲种族主义的历史包袱,但它是欧洲无法不面对的问题。英、法、德,还有北欧国家,都有这样的问题,如何“解决”文化“异质”的“穆斯林问题”。这个问题并没有简单答案。也只有历史才能给出答案。针对一个边陲的文化异质的少数民族,中国在尝试基于自己的文明及经验给出自己的融合方式。另外,很重要的一点,中国文化非常务实:我们不像西方那样关心狭义的政治权利,甚至把政治权利与其他权利和利益对立起来:我们也关心物质,关心存在。所以,中国政府也希望通过推出医疗、教育、扶贫及其他各种经济和社会政策,给维族提供更好的生活,帮助其融入中华大家庭。
16)我并不是打算说服你们相信什么,更不打算改变你们的价值观。我只是希望让你们看到,中国对待“边陲民族”的方式,是有其独特的历史文明传统的,与西方非常的不同。所以,在做价值判断之前,不妨退回一步,先看看历史。中国是不是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呢?肯定不是。在中国。运作一切的是庞大的官僚体系,凡事都会有偏差和错误,只能不断发现、修正和改进。但这是另一个话题了,这个问题也不是我要讨论的:我想介绍的,只是中国文化及中国人看待这个问题不同于西方的视角。
12、最后,笔者与外国人士交流的一些心得
以上很多问题,笔者也和法国人士及日本人士交流过,其中包括新疆问题。
笔者在交流时的一些心得体会
1)不要去代表官方,就讲自己的观点,核心是要帮助外国人增加看待问题的角度/perspective。这其实也涉及到如何理解中国,讲“中国故事”的问题。在下一篇文里,笔者将介绍,必须对“中国故事”、“中国模式”形成多元化的叙事。民间必须参与到过程中来;
2)中国政府不是万能的,肯定会犯错误。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政府、所有的机构,所有的人都一样,都会犯错误。要正视问题,不要回避问题,可以批评中国有些地方做得不好。而不是什么问题都要为中国辩护,陷入那种“一遇到外国人就不能说中国不好”的爱国辩护情绪,这很幼稚,本质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也不利于最大化沟通效果;
3)和外国人交流,一般都是使用英语。不要去发明概念,也不要尝试改变一些概念和词汇的特定用法和内涵,要结合这些概念和词汇在英语历史语境里的使用,例如,必须知道哪个词在英语里是好词,哪个词是坏词。要引导他们用好词、好概念去理解中国;
4)中西交流是很困难的,因为文明差异很大。所以,还是要对西方的历史和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在关键时刻,能够举西方自己的例子,帮助他们从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中国;
5)如果能表现出对西方的了解——熟悉他们使用的概念,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对于交流会有很大帮助。相反,如果他们觉得你非常不了解西方,那输出和交流的效果就很受影响了:西方人的文明优越感很强,如果他们认为你很不了解西方,会觉得你封闭和无知。这时的交流甚至很难说是一种“平等对话”。而如果能够构建一种信息不对称的感觉——即对方发现你对西方的了解远远大于他们对中国的了解,那对交流会非常有帮助;
6)交流时不要着急和生气,要有自信,要能坚持自己的看法。我们现在说的这种对话,往往都是与西方高知群体发生的,在这种情景下,能够有理有据的坚持自己的看法,坚持表达与对方看法的不同意见,并在先尊重对方的基础上,要求对方给予尊重,最终往往也能够赢得对方对你的人和观点的尊重。在这样一个场景与气氛下,把自己的观点提出来,就足够了,不用以说服对方为目的。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