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新生活》:“想象戏剧”的滤镜_风闻
子方-2021-01-24 22:32
2020年的新冠疫情,使得剧场在一定时期内关闭,而仰赖于剧场中人与人之间活的交流的戏剧,也就不得不陷入停摆——面对停摆,戏剧人的焦虑与思考并存,于是,有人蓄势待机,有人灵活通变,2020年中,就有戏剧人颇有想法地进行了所谓“线上戏剧”的尝试,2020年末,当疫情再度有了反复迹象的时候,以“戏剧”为主题的综艺节目就随之出现,也正是“当逢其时”。
这当然可见作为发起人的黄磊的能量。自《暗恋桃花源》与《四世同堂》的躬亲参演,到乌镇戏剧节的筹划运作,再到作为网络综艺的《戏剧新生活》的发起制作——他展开了一系列的戏剧文化产业的可能性探索,从传播戏剧、宣传戏剧的角度而言,值得赞赏。从《暗恋桃花源》到《戏剧新生活》,这是一个从展示戏剧前台到揭示戏剧后台的步步深入的过程,尤其是《戏剧新生活》,以网综形式,对网络大众揭开戏剧创作的面纱,将某一类戏剧创作的后台世界,较为完整地展示在网络传媒的视野里,颇让人觉得新鲜,所以,首播即取得豆瓣9.3的高评分,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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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组设定了颇为合适的规定情境——一群戏剧人,在一个颇有文艺氛围的小镇里,需要以演戏为生。让具体的戏剧人暂时剥离自己的社会角色,去扮演纯粹的戏剧人,最高任务即排出让审查委员会和观众满意的戏剧作品。小镇即乌镇,既是旅游小镇,又受过乌镇戏剧节的戏剧文化熏陶,故有潜在的戏剧观众,这倒合适。讨论的话题倒也现实——戏剧人是否能够靠戏剧赚钱,这在当今影视产业火爆而戏剧事业小众的社会语境中,也颇能得到当代观众的关注。地点、人物、任务、热点、思考点一一具备,综艺活动,即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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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演作品,是一个颇有隐喻色彩的寓言,一只不愿意循规蹈矩生蛋的小母鸡,鼓起勇气逃离一成不变的规训生活,历经苦难,来到沙漠,在沙漠中遇到了失去大海的哥伦布,她以看海的理想唤醒了哥伦布的理想,于是,他们终于看到了大海。也许这是一个海市蜃楼,也许这是一种群体想象,但“追寻大海”,就显现出了多义的隐喻性,是可望而不可及、可及而不可得的理想,一个童话寓言,由此显现出了人类群体命运的悲壮色彩,而引人深思。
作品的关键在于:对于小母鸡而言,她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生命,因为她反叛了社会赋予自己的规训——生蛋。这无疑是乌镇戏剧人的集体自我想象——自一开始,乌镇戏剧节就紧扣青年戏剧人的生命处境,提供了不同于主流戏剧界的文艺氛围和先锋空间,换言之,这只不愿生蛋、反叛社会的小鸡,正是乌镇戏剧人的集体自我想象。但悲壮的地方在于,对于不愿生蛋的小鸡而言,“追寻大海”,是架空的理想。看到了大海,然后呢?就可以不生蛋了吗?饥饿的拿破仑是否可以因为大海理想被唤醒而选择成为小鸡的同道?这些内容,作品都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因在最后的情感高潮处,规定情境被抽离了,沙漠苦海、无水无食,在情感高潮到来的时候被消解了,最终,情境也没有回归到沙漠的现实,而换言之,对于创作者群体而言,他们也无法回到所自我定位的、戏剧人的现实。从这个层面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集体情感投射且自我感动的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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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单纯论这个小作品,这是一个颇有意味、颇见创意的悲剧寓言,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是一个被网络综艺所包裹的故事——这就显现出了更大的悲剧色彩了,因从本质而言,《戏剧新生活》所遵循的评价标准,是综艺的标准,而非戏剧的标准。以资本为依托,追求点击率、追逐流量,进而追求更多的资本加持,是网络综艺市场的铁律,这就使得《戏剧新生活》面临两方面市场选择,一则以戏剧人为主要受众市场,一则以大众为主要受众市场。两厢比较,后者显然具有更大的市场潜力,而节目定位也显然如此,否则,就不会以黄磊、赖声川、何炅、乔杉、修睿甚至是胡歌等知名度较高的明星戏剧人为主要成员了。而一旦选择大众为主要市场,那么,大众所追求的热点甚至爆点,就将替代作品创作本身,成为节目追求的目标,如此一来,《戏剧新生活》中的戏剧以及戏剧人,就陷入颇为尴尬的地步——他们用尽全力,要反抗生蛋的命运,拒绝社会主流价值体系的规训,却最终不可避免地滑入资本逐利的名利场,而接受资本的规训——何其悲剧!而于此同时,代表着综艺节目关注视角的摄影、剪辑,就俨然代表着产业资本的价值判断倾向,成为了包裹在戏剧人、戏剧创作、戏剧作品之外的内容,成为了可能扭曲戏剧的滤镜,而显现出了一定程度的失真。
事实确实如此。因中国戏剧、戏剧人、戏剧事业或戏剧产业所处的大环境,并非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文艺小镇,而中国戏剧事业的整体格局,也并非只有在野一种。简单说来,以21世纪为界,在此之前,中国戏剧的生产和发展,主要以区域为依托,以国有院团为主力军,而21世纪以后,随着市场经济进一步发展,全国各大院团在不同程度上转企改制,国家戏剧发展的主体框架,发生了结构性变化。显现在戏剧创作、生产以及传播的体系上,有两条体系:第一条体系,也就是中国戏剧剧目生产的传统体系。第二条体系,则是21世纪以来、随着国家院团改制以后,在传统剧目生产传播体系之外生出的城市院线合作体系。
一则是以国有院团为主体的全国国有院团联络体系,一则是以全国院线联盟为主体的剧院传播体系,这两条体系,形成了中国戏剧发展的国家框架。框架中的两条体系,相对独立,但并不彼此隔绝,从政府到民间,以项目资助、节庆汇演等方式,让两条体系彼此联系,甚至相互合作。从宏观层面来看,这两条体系构成的国家戏剧生产发展框架,是与中国经济发展体制相对应的,即以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国家事业单位构成传统院团联络体系,而戏剧市场则形成全国院线联盟,两者相辅相成,相互促进,形成了国家戏剧发展体系的“双轨”,只要中国经济发展的基本框架不变,那么,与此框架相对应的戏剧发展体系,也不会发生大的变化,因此,“双轨”的两条体系,形成了当下中国戏剧发展的“定数”——个体的戏剧人和团体的戏剧机构,都将在这个国家框架之下发展,“双轨”,是中国职业戏剧发展格局的基础“轨道”。
于是,再来看《戏剧新生活》中所创造的戏剧人所处的“规定情境”,就显然发现,这是一个抽离了大语境的小情境,与其说,《戏剧新生活》镜头里所展示的,是戏剧或者戏剧人,不如说,那是“想象戏剧”,或是“想象戏剧人”。这种——戏剧人要生存,必须要演戏,而演戏,则必须要追求市场——的形态,这种——以戏剧人聚合为草台班,吃住在一块儿,偶尔有捧角儿的朋友来送花,且时不时需要为赞助商打广告——的形态,俨然是一个抽离了国家资本、但又寄生于私人资本的“戏班”。这让人颇觉似曾相识,因事实上,这样的“戏班”,中国,早已有之。那些自清入民时代,全国范围内跑码头、唱堂会、以色艺示人的传统戏班,从来就是如此——新中国成立以后,这些贫富差距悬殊的“伶人”“艺人”,在国家戏剧发展规划的“轨道”里,成为了“人民艺术家”,可以有尊严、有保障地追求艺术事业,而几十年后,却又见荧幕上新出现的演员和艺术家,又前赴后继地跑码头、唱堂会,又重为“艺人”,这是历史返祖,还是螺旋式上升?难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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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说,从普及戏剧的角度而言,《戏剧新生活》是有其意义的,因可以让普罗大众理解戏剧从创作到演出的整个过程,也能够看到一部分戏剧人生存的艰难。从传播角度而言,确实如此,而这也正是黄磊诸师一以贯之的戏剧行动,因此,以戏剧为本位来说,是功莫大焉;但是,戏剧事业的发展,并不仅仅是传播学问题,而也是文化问题,更是经济问题,因此,宣传戏剧让更多人知道戏剧、了解戏剧,却并不能真正普及戏剧,因经济基础,才能决定上层建筑。
最后,再多谈一句的是,对于国家民族的发展而言,戏剧的繁荣发展,是否是戏剧人最重要的追求?如果戏剧人从事戏剧事业的目标仅仅是发展戏剧、发扬戏剧,甚至只是发扬某一区域的戏剧或某一剧种,那么,就太小看自己,也太小看戏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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