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性观念——读《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与《废都》_风闻

　　我一直很想拿这两部小说做个对比，这是因为它们有很多相似之处：

　　首先，这两部小说都以对性爱情节的大量描写而闻名，都曾经是禁书，因此也都被许多人视为是人性启蒙、思想解放的代表；

　　其次，这两本书的主人公都与多人偷情，《废都》的主角庄之蝶与周敏的老婆唐宛儿偷情，与家里雇的保姆柳月儿偷情、与阿灿偷情，而查泰莱夫人——康妮——也与迈克利斯偷情，最后爱上了守林人梅勒斯，并抛弃了贵妇身份而和梅勒斯在一起。

　　第三，这两本书的主人公都是各自社会中的有文化有学识的知识阶层，庄之蝶是西京城里颇有文采和艺术家气质的知名作家，吸引来不少读者尤其是女性读者；而康妮虽然嫁给了贵族克利福德，但自己也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不亚于男子”的学识。

　　不过，也正是由于在行为和情节上有相似之处，才最能够反映出庄之蝶与康妮在对待性，爱，乃至对待人的深层观念上恰好是截然不同的。

　　首先，《废都》中几乎所有的女人们都无比仰慕庄之蝶的文化修养，因此在面对庄之蝶这样一个“大作家”时，总是下意识地感到自己是可怜的、没文化的、微不足道的，所以等待着庄之蝶这样一个“大文化人”来将高雅的文化与交配时的快感居高临下地赐予自己，为此甘愿做庄之蝶生命中的泥土和燃料，即使被烧尽也感到愉快（“女人的作用是用来贡献美的，贡献出来，也使你再有强烈的力量去发展你的天才”。）不只是女人一听到庄之蝶的名字就兴奋，在《废都》中，黑道大哥、官员、商人等等，听说自己能够与庄之蝶发生某种联系都感到极大的荣幸，这种荣幸的感觉通常并非源于功利的目的，而是出于对庄之蝶那种文化修养的崇敬。

　　而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康妮一开始就是一个以精力充沛且有教养和学识的女子的形象出现的。在对待男子与性的态度上，康妮与《废都》中的女人截然相反。在学生时代，康妮就很喜欢与男子们争论哲学、社会学、艺术问题，且学识不亚于男子。康妮非常看重那种真正倾心的交谈，这甚至比性爱更重要：

　　到大战开始，姐妹俩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她们都已有过自己的恋爱经验了。她们不会轻易爱上青年男子，除非能在言谈中非常亲近——能彼此在交谈中十分趣味相投。和一些真正聪明的青年男子连着几个月一小时又一小时、一天又一天的热情谈话，带来的那种惊人的、深刻的、难以置信的震颤……不亲身体验一下是难以明白的！

　　在性爱这件事上，康妮甚至觉得男人要落后：

　　歌颂性爱的诗人往往是男人，女人们一向都知道有比这更好更高尚的东西，现在她们确信无疑了。一个女人美好而纯粹的自由，比任何性爱都要美妙得多。唯一不幸的是男人在这点上远远落后于女人，他们像狗一样坚持性的满足。

　　因此，康妮的第一次性爱，是“像一个皇后一样”，将自己恩赐给年轻的男孩。

　　对比这一点，并非想说后者要更“女权主义”，这其实反映了一个更复杂的问题。表面上看，《废都》里的女人和康妮都很看重与自己做爱的人的头脑（也就是文化），但她们着眼的点却是不一样的，《废都》的女人们在与庄之蝶的做爱中感到的快感，是将自己消融于一个远高于自己的精神后感到的解脱和自在，是对于肉体的迷恋与崇拜。庄之蝶的文化修养，其实并不是思维与内心的东西，更像是一种类似于福气和仙气的外在的东西，这种崇拜并不能带给人以独属于自我的信心与价值感，更重要的是，现实里其实并不存在完全没有内心世界和思想的女人，那种飞蛾扑火般的行为更像是作家的虚构，就像宣传的那种毫无一己之私的样板人物一样。从《废都》里，我看不到女人们自己的心路历程，看不到女人们为自己考虑，看不到她们自己那些真实且微妙的想法，看不到她们跟庄之蝶讨论过什么文化。的确，庄之蝶是一个大人物，是个明星作家，可这离一见面甚至未曾谋面就让如此多的女人心甘情愿地跟他上床还差得远。因为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人是在仅仅看到另一个人的文字（也就是文化）就能产生上床的欲望的（而不是因为对方的美貌或者其他什么因素），那必定是由于Ta感到这个人能够懂自己，能够发现和理解自己的独特性，那么当双方见面时，这个人必然要和对方讨论文化和思想，必然也把对方看做是和自己相类似的人，但在《废都》中，女人们在现实中见到庄之蝶后，不仅并没有主动和他讨论什么文化与思想，还把对方看作是自己在思想上遥不可及的人，这是不符合人的真实状况的。另外，庄之蝶所展示的文化气质是一种感伤的、宁静的、虚无的气质，这种气质在某些时候的确可以给人以一种美感，但却难以产生出主动上床的欲望，因为上床所需要的主动性恰好是这种伤感气质的反面。

　　而康妮则自始至终都是在思想着，在感受着世界，当她感到自己与克利福德的生活越来越无聊和绝望，感受到肉体日渐暗淡和失去光泽后，她也感到整个生命都虚无化了。她无比渴望能够重新唤起全部的生命体验。而梅勒斯尽管是一个守林人，但他同样是有自己的思想的，他厌恶冷冰冰的现代工业文明，认为金钱和机械让人变得疏离了自己的本质，他喜欢呆在在森林中，这样更能够保留那种原始的自由和独立性，而这种单纯的生活相较于贵妇生活的压抑，反而能够唤起康妮那些被隔离的感觉，使康妮卸下了贵妇的面具：

　　康妮慢慢走回家，认识到身上另一种东西的深度。另一个自我活在她体内，正在燃烧、熔化，在她的子宫和五脏六腑中软软的感觉，她和这自我一起酷爱他。酷爱到走路时两膝酥软的地步。在她的子宫和五脏六腑中，她在流动，在奔腾，而一个最天真的女人，她在那种对他的酷爱中又是脆弱无助的。感觉就像是个孩子，她心想；就像有个孩子在我身体里。就是这样，就好像她一向都紧闭的子宫张开了，充满了几乎是负担然而很可爱的新生命。

　　如果说康妮反映的是一个追求灵肉合一的女子真实的心路历程，那么庄之蝶的性能力就更像是虚构的。庄之蝶在和妻子牛月清行房事时总是早泄，提不起兴趣，一旦偷情就能一连“数百下”，我承认世界上存在这样的人，但这样的人至少在心里是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他们没有公开更多地是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而不是因为自己和正统观念不一致就害怕自己变坏了，可庄之蝶则自始至终都不敢去否定真正压抑他性能力的那一套正统的观念系统，以至于当他由于和唐宛儿偷情而陷入了生活困境后，竟打算用关于女人的种种道德规范来看待唐宛儿，并希望自己恨她，当妻子要和她离婚，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这充分暴露了那种性能力的虚假性，也暴露了他其实并没有在思想上真正“解放”，更没有勇气去接受自己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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