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吐槽“碎片化阅读”、“读的东西太俗”时,该怎么办?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0-12-17 22:45
手机时代,全世界都在碎片化阅读:
车站餐厅,田间地头,光天化日,深夜街道。
打开手机,划拉开一段文字,迅速读完,抬头:下车了,朋友到了,开饭了。
会被人吐槽“碎片化阅读”、“读的东西太俗”吗?会因此觉得有压力吗?
其实也……没啥问题。
许多人心里,将阅读的地位放得很高,于是存着一个理想化的阅读场景:高耸入云的图书馆,皓首穷经的读书人。
光影迷离的书斋,满桌案牍器具,大师在其中奋笔写作,长卷浩繁……
很理想,然而未必实在。
柏拉图与孔夫子那个时代的许多大师,许多都述而不作。他们自己讲,有人负责记,负责整理。后人读了,仿佛读课堂讲义。
《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波澜壮阔,然而最初是口头文学,古希腊人当评书听的。

实际上,碎片化阅读和碎片化写作,历史之悠久,比成篇大部头要久得多。
中国文人,向爱写笔记。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里,说类似文字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
后世名家,则琐闻、小序、清谈、掌故,聚拢一堆,就是笔记小说了。
在明朝之前,您看文本,其实碎短篇还真不少。《论语》、《庄子》、《世说新语》、《搜神记》、《太平广记》,从圣贤书到妖怪书,都是碎段子。
宋朝时更是热闹。欧阳修是文坛领袖了,但也不是随时都在忙着主编史书,也有《归田录》。洪迈除了给上头写诏书,自己也私下里《容斋随笔》、《二笔》、《三笔》,写个不了。
苏轼自己写了《东坡志林》,序言道:
其间或名臣勳业,或治朝政教,或地里方域,或梦幻幽怪,或神僊伎术,片语单词,谐谑纵浪,无不毕具。而其生平迁谪流离之苦,颠危困厄之状,亦既略备。然而襟期寥廓,风流辉映,虽当群口见嫉、投荒濒死之日,而洒然有以自适其适,固有不为形骸彼我,宛宛然就拘束者矣。
所谓“襟期寥廓,风流辉映,洒然有以自适其适”,大概就是后世笔记小品文的精神了:
碎碎念呗,也挺好。
真正长篇作品成风,大概是明朝的事了。妙在长篇小说,最初也只是休闲娱乐,不是能拿来升官发财的途径,而且也分阶段:
比如明朝开国到正德年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大出风头,当时一度被合为《英雄谱》,是歌颂英雄传奇。
正德到嘉靖年间,民间刊刻发达,神魔小说发展,于是《西游记》出来。其他演义类继续,比如《宋书志传》、《大宋中兴演义》。
再到隆庆万历阶段。《金瓶梅》出现了。再后来,冯梦龙的三言也就出现了。
您一定看出来了:
一句话吧:明朝小说流行的历史,是先史传英雄,再仙侠神怪,最后,大家都看上大伙身边的故事了——大概类似于:先历史剧,再神怪剧,最后变成家庭伦理婆媳剧……
——好像今时今日的电视剧发展,也差不多是这逻辑?

这或者是晚明小品兴盛的原因。市民们有市民小说可读,文人士大夫如公安三袁等,经史章句之余,文章发之于小品。说白了,许多小品,如张岱《陶庵梦忆》,如李渔《闲情偶寄》,并不是严肃的论文,而是个人情趣,发之笔端,与同一阶层的文人聊做调笑。
大概知识分子也觉得;正经话都端正写在公文词章之中了,写写小品,好比工作之余发个微博,写个日记,也不错。
非只中国如此。
法国文学在欧洲也算地位崇高,然而沃尔特·本雅明先生有过一个统计:1820年代,巴黎有阅读(书籍或报纸)习惯的,只有7万人。剩下的巴黎人不读书:一半是因为文盲,一半是因为没这习惯。
当时最畅销的书,是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是本带有八卦色彩的小说;大仲马就是被这书启示,才打算写《基督山伯爵》的。他的编辑劝他写一个以巴黎上流社会为背景的复仇故事,“因为市民都想窥探上流生活的隐私”。
顺便《基督山伯爵》这些不朽著作,最初是连载出来的。可以想见,当日巴黎市民也一边读大仲马,一边咬牙切齿:
“还不快更新?等死我了!”

虽然有识之士会感叹“现在读书的人少了”,然而,其实,20世纪中叶之前,中国城市居民识文断字的水平,那是相当的低。普通市民的重要娱乐也不是读书,而是听说书、看戏剧和听歌曲。许多说书的先生,自己都未必识字,只是口口相传。1950年代,中国曲艺人学认字,能读三列国(《三国演义》与《东周列国志》)的人,都算是秀才了。
所以咯,虽然现代都在强调碎片化阅读不好,作为一个写东西的,我也希望大家能多读点纸书,甚至指望大家多买点我写的书,但实情是:
人类历史上大多数时间,大多数普通人都没机会阅读或不爱阅读。
而人们有能力读书时,许多也会自然去选择市井的、八卦的、不那么庙堂高雅的碎片化文本。
这实在是人之常情。
所以,如果觉得自己沉溺于碎片化阅读,没读那么高雅严肃的东西,其实也别太在意。
就像我一直说的:
养成阅读的习惯本身,习惯阅读的快乐,比逼着自己读那些读不懂的东西,于是日益讨厌阅读,想起阅读就头疼,那要好得多了。
所以咯:碎片化阅读、通俗阅读,无所谓:
只要是你喜欢的,能让你爱上阅读的,就先读着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