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评论| 特朗普和拜登还在争,美国到底怎么了?_风闻
经济道理-2020-11-19 19:36
特朗普与拜登之争的背后是美国社会、经济、政治、历史、文化等多方面问题的反映,拜登当选后中美关系将发生怎样的改变?其对华态度是否会继续强硬?本文系全球与当代中国高等研究院院长郑永年教授于2020年11月15日接受《凤凰新闻》采访后发布的内容整理而成。
全球与当代中国高等研究院院长 郑永年
01 美国选举问题的本质
从西方尤其是美国民主演变的过程来看,美国选举真正呈现出来的现象是西方大众民主的一种必然结果。近代以来,民主刚开始的时候,大部分都是精英民主。我们说英国早期民主,有投票权的人非常有限,是男性、有产的、或者给国家交很多税的人才能投票。当时的工人阶级没有投票权,更不用说妇女和少数族群了。一战、二战之后,投票权慢慢地扩大,到了70年代,西方才开始有了普选。比如,以前哈佛大学亨廷顿教授所说的第一波民族的一个典范——瑞典,妇女到了1971年才有投票选举权。美国60年代开始的马丁路德金领导的美国少数民族、少数族群民权运动(之后才有“一人一票”)。今天所看到的一人一票的民主,其实还不到半个世纪,半个世纪的时间为什么演变到这样的一个程度?
从人均GDP看,假如说1000美金的国家可以投票,那么人均GDP1万美金的国家也可以投票,现在像美国人均GDP这样4万到5万美金的也可以投票,但是投票背后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人均1000美金的国家可以投票的话,会发生什么呢?那个时候的社会可能大家接受教育程度很低,大部分人没有接受过教育,这样的投票很容易被收买。如果是当人均GDP1万美金或者2万美金以上,那么大部分社会中产阶级,他们接受过教育,就比较理性,投票人对候选人的判断能力就不一样。所以我们不能把投票行为跟社会经济隔离开。
美国1945年到1980年代,特朗普之前,美国的民主是世界的一个典范,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向美国学习,美国本身也在向全世界推广它的民主。但是为什么现在发展到这个程度呢?因为他们缺乏自信。
欧洲一些民主国家也在嘲笑美国的民主。但欧洲民主不是也选出了一个希特勒、一个墨索里尼?在一战、二战以后大家都接受教训了。就像这几年欧洲社会也是很强大的民粹主义,只是欧洲的福利制度比美国做得好,这方面的民粹还可以压下去。美国跟欧洲一比,大家可以发现从1945年到1980年代,是西方民主发展具有实质性进步的一个阶段。1930年代大萧条以后,西方各个国家政府实行凯恩斯主义,搞福利制度,福利制度跟民主一起扩张,那个时候到80年代,在西方主要社会它的中产阶层达到70%,美国也是70%。所以大家以前看美国的民主怎么运作呢?大家只看到两党即民主党和共和党之间的竞争,和平的竞争和公平的竞争。它的背景是什么呢?它的背景就是70%的中产阶层,民主党左一点,共和党右一点,但是大家都要照顾到70%的选民。社会是自救,中产阶级也是自救。
80年代开始,美国里根和英国撒切尔革命以后,搞金融放松管制,搞Neoliberalism(新自由主义)。这一波产生了一个哈佛大学教授所说的Hyper-globalization(超级全球化)。超级全球化为美国和西方社会,尤其是美国带来了巨量的财富,因为它的高科技公司都是美国的。但同时财富分配,社会分化越来越大,美国从80年代中产阶级一路下滑,滑到今天不到50%了。你想一个社会中产阶层从以前的70%下降到50%,这社会会怎么反应呢?奥巴马当总统8年。他在8年期间,美国的中产阶层每年以一个多的百分点下降。所以我觉得要反思,没有奥巴马,就没有特朗普,奥巴马执政给特朗普打下了社会基础。
还有一个全球化带来产业转移的问题。美国是穷人在城市,富人在乡下。黑人少数族群都因为交通住在城里面,那些白人都在小城镇住着。那么现在这个产业结构就不一样了!以前的福特工厂时代,根据福特汽车这个技术,就大量开工厂,促进就业、贡献税收,把工人阶级致富变成中产阶层。那么现在iPhone时代赶上了全球化,iPhone也是美国的技术,但iPhone的生产跑到中国和其他国家,所以没有生产iPhone的美国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也就贡献不了美国的税收。美国这些年就一直“侮辱”中国,说中国“偷”了美国人的工作。实则是珠江三角洲的农民工,变成“美国的工人阶级”了。但是这不能怪中国,这是资本主导。资本把好多的生产放到其他国家。这是全球化的结果,不是中国的结果;是资本主义的逻辑,并不是中国“偷”的逻辑。说“偷”其实是在侮辱中国。
02 “特朗普主义”会长期影响美国政坛
特朗普以美国为中心的这个想法,尽管对国际关系震荡很大,但这样做实际上是美国内政的反映。因为美国在海外的扩张过度了,国内又有那么多问题,支撑不了像美国一些学者所说的“美帝国”,于是外交作为内政的延伸,特朗普选择从国际上收缩回来,即以美国为中心,从自二战以来的国际秩序里面“退群”,甚至降低盟友关系的程度,加大盟友维持同盟的负担。我觉得特朗普这个判断是对的。只是他“退群”的方法太粗鲁,他对盟友的态度太粗鲁。还有他在美国要做的这些恢复经济、中产阶级减税、增加中产阶级的就业机会,这些也是对的。只是说他做的方法还是以前作为一个公司总裁的方法,公司的president的方法,不应当是美国总统的方法。所以他把两个presidents的角色混淆了。
特朗普政府对付新冠疫情确实不力。但是另外一方面,我觉得他找到了问题,把美国的真正问题,就是以前因为民主、共和两党讲政治上正确,多年以来不敢去碰的那些问题,他把它们提出来了。很多人不高兴,因为他提出来的问题都是政治上不正确的。但是你提政治上不正确之后这些问题存在不存在?我觉得是存在的,还是要解决的。只是说他在关于移民、全球化贸易、中美贸易等问题中解决的方式太烂。所以,我觉得他把美国问题正面地提出来了,并且他也做了一个尝试。我想特朗普走了,“特朗普主义”的遗产会长久地流传下去,它会一直影响美国政坛。
03 总统争夺战要观察三个因素
第一个因素是拜登跟特朗普之间两个阵营的互动,也就是精英之间的互动。实际上,我们讲司法能不能发生发挥作用?我觉得还是要看领导人的政治品德。2000年小布什跟戈尔之争,也是美国最高法院用了5周时间来裁定小布什赢,尽管如此,戈尔作为一个政治君子也赢得了 popular votes ,所以他承认败选使得美国的政权移交比较和平。那么,现在从拜登、特朗普身上还看不到任何的政治品德,两个人都是greedy power seekers,即政治权力贪婪者。
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最高法院。现在因为特朗普突击式地任命了两个最高法官,那么现在的比例是6:3,就是倾向于保守共和党的有6,3是倾向于民主党的。
第三个因素,那就是街头运动。美国街头抗争已经开始,并且有些地方是武装起来的。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它们的支持力量在新冠疫情以来一直处于高度动员状态,尤其是“黑人命贵”运动以后,现在一赶上总统选举的话又是合起来了。
三个因素太重要了,所以现在共和党里面也有一些人劝说特朗普慢慢承认败选。如果马上承认败选,从政治上来说并不好,因为人们的情绪需要一段时间慢慢下来,特朗普如果有高的政治品德,他会慢慢地把他的支持者的情绪淡化下来。到最后假设承认败选,那么这需要特朗普阵营跟拜登的阵营互相沟通好,互相不要再激化了。否则的话如果双方一直激化矛盾,不知道美国总统什么时候才能产生。
04 美国民主困境
这个困境其实简单地说,就是一人一票的民主。尽管是从70年代开始,但是我们别忘掉了,现在真正的一人一票民主,还要加上个社交媒体。在社交媒体产生之前的一人一票的民主还是精英民主,因为只有精英去动员,然后他们就成为政治参与者。精英不去动员的话,他们不会参与政治的。1960年代,亨廷顿他们叫三边委员会,日本、欧洲、美国,因为1960年代他们一些学生运动,号召大家都参政,所以他们叫over participation(过度参与),如果老百姓过度参与政治,民主的负担就会太重。后来大家觉得投票率低一点是好事情,投票率太高了也是个问题,因为over participation(过度参与),但under participation(参与不足)也不行。太低的也不行,但太高也不行,那么西方的民主如何运作好呢?有一个中间地带就比较好。你像中国所说的中庸,也不要太有激情,也不要太没有热情,人是理性的。
现在不一样,现在一人一票又加上一个社交媒体,所有的人都是可以直接参与政治。特朗普就会用推特去影响他的支持者。社交媒体产生以前的一人一票跟现在的一人一票形式上完全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美国、欧洲现在这几年的民粹主义泛滥起来,这跟社交媒体是有关系的。以前所有的东西都是通过政党而动员起来,现在通过社交媒体、通过手机就能动员起来。
民主为什么这样走不下去呢?一人一票为了什么?我们说一人一票就是为了一人拿一份。我拿一份社会福利,拿一份好处。那么一人拿一份的社会,如何实现可持续性呢?首先保证一人必须贡献一份。一人一票的民主,他保证了一人能拿一份,但是一人一票民主没有任何的机制能保证一人贡献一份。那社会经济怎么弄?在超级全球化之前,假如说45年到80年代,当国家有主权,资本流动又不是那么自由的时候,商人企业家阶层多贡献几份,穷人就少贡献几份,而且不贡献也行,因为可以通过国家税收政策解决。那么现在又赶上了一个全球化时代,撒切尔里根革命,为什么会发生呢?因为资本很聪明,国内税收太高且负担太重,就会跑到中国等其他税收低的国家。所以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我是觉得民主一定要解决,一人拿一份跟一人贡献一份之间的一个矛盾。
05 拜登或继续对华强硬 中国要凭自己的力量与美国共存
美国强硬的路线会继续下去。特朗普的强硬路线,我觉得能从奥巴马执政后期找到痕迹,如奥巴马提出Pivot to Asia重返亚洲。所以,特朗普的政策就是对奥巴马政策的延续,并且他可能延续跟修整。
那么延续跟修整实际上早期有它的好处。奥巴马的Pivot to Asia,针对中国的政策实际上是比较全方位的。特朗普刚上台,他侧重经济面,因为他要解决美国的经济问题,所以美国跟中国打贸易战,主要是经济,后来再慢慢的恶化,扩展到全方位。
美国对华强硬力量已经都动员起来,强硬路线也已经形成,不会一下子消失。我想对华强硬会延续到拜登政府,如果他当选总统。那么唯一不同的是特朗普对中国是非理性的、不可预期的,他制造了很多如“黑天鹅”,“ 灰犀牛”;但拜登基本上还是会回归到延续奥巴马的对华政策,虽然还是强硬,但是它是可预期一点,比较理性一点。所以我是觉得区分在一个非理性的强硬跟理性的强硬。
拜登是一个传统的美国民主精英。人权高于主权,是克林顿时代提出来的,他也对民主自由感兴趣。拜登感兴趣,特朗普不感兴趣;特朗普对战争不感兴趣,拜登可能感兴趣。所以这些南海问题,台湾问题,拜登如果一入主白宫,说不定会尖锐化。新疆问题、西藏问题、内蒙古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民主党以前一贯对付中国的方法,而共和党人不是那么感兴趣的。对美国不要说换一个总统就出现一种新的幻想,关键还是中国要凭自己的力量思考如何与美国共存。
06 以美国为主的世界体系需要调整
美国要有大国的样子,中国要有大国的样子,尤其是中美关系不是简单的双边关系,在现代国际格局里是两根重要的支柱,哪一个国家都不能倒。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当选美国总统,世界格局已经处于我们所说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我不认为拜登上台就能使美国回归到以前的状态,可能是从态度上对他的同盟、国际秩序好一点,真正能做到多少?美国已经力不从心了。
二战以后的秩序主要是由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建立,中国、印度,日本其他大国被排除在外,尤其是以金砖国家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的利益并没有表现在国际秩序里面。我们实事求是地说,尽管每一个国家不论大小都一律平等,但实际上对世界秩序的贡献是不平等的,对不对?美国对世界秩序的贡献能跟尼泊尔相比吗?所以平等只是原则上的,大国应当提供更多的国际公共品。
美国不要把这个世界体系看成自己的,它应当把这个世界体系开放,让其他国家来参与来分担它的责任,那么这样反而使美国这个地位能保持更长久。再者,特朗普这4年为美国的所作所为,都使得美国的软力量降到最低点。如这次新冠疫情传播,没有一个国家,包括它的盟国去求助于美国。所以美国在世界上的角色会改变吗?是不是拜登一上台美国就可以恢复呢?我觉得美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过来,但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美国的硬力量还是在那里,美国的整个经济体系没有因为这次新冠疫情而受到很大的伤害,只要美国的硬力量在,美国的软力量还是可以恢复过来的。所以我们中国对美国还是要有一个现实的估计,它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尤其军事上仍是最强大的国家,美元也是照样强大,它的市场还是很大,它的创新能力并没有因为新冠疫情而终止。
实际上我觉得美国缺少的是自信,即使它很强大。现在因为中国的快速崛起,美国相对衰弱了,但实际上美国这个社会还是在进步,尤其是科技经济方面。所以我觉得美国需要一段时间恢复,但它还是可以在世界事务上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即其他国家扮演不了的一个角色。
07 中国的开放政策是分化美国围堵最好的策略
从客观的学术的角度来说,中美两个国家在世界上的角色是非常互补的。中国没有任何要取代美国的想法,我们领导人从邓小平开始就一直表示永不称霸。我们从来没有要去挑战美国霸权,我们还是要跟美国搞好关系的。并且你看我们对美国主导的国际关系、国际秩序是先请进来,请西方资本到我们国家来;然后第二步,我们接轨改变自己的法律法规体系,符合世界标准后,开始走出去。
那么到现在的发展阶段,我们已然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最大的贸易国、有很多第一,我们做“一带一路”、“亚投行”、“金砖银行”等不是说要取代美国的体系,只是对现代世界体系的一个补充。所以中美两国之间其实是非常互补的,我希望美国朋友更有自信,中国也更有自信。因为中国发展到今天这个阶段,已经壮大起来,美国很难围堵我们了。所以两个国家都要有自信,国际秩序修正也好、重建也好是没有问题的;两个国家如果都没有自信,那是糟糕透了。
我们应当是开放的,即使美国把我们看成竞争对手,甚至把我们看成敌人,我们也不要把美国看成敌人,还是要用轻松的心态来看待。中国的开放政策是分化美国围堵最好的策略。因为美国各个利益集团对中国的利益不一样的。华尔街前段时间也是向中国施压,但华尔街的目标跟它的冷战派、强硬派是不一样的。冷战派、强硬派围堵中国,是要把中国孤立起来;华尔街是为了使得中国更加开放,赚取更多利益。所以虽然这两年中美贸易战在打,但是根据美国皮特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统计,有6000亿美金进入中国金融市场。今年的英国经济学人统计,头10个月有2000亿美金进入中国金融市场。为什么?因为这几年我们金融的开放。
中国的开放潜力很大,任何一个地方的开放都可以改变世界的投资格局。为什么?中国市场太大。美国的中产阶层是50%,即4亿人口中有2亿的中产阶级。中国中产阶级比例上大概是30%,即有4亿的中产,所以中国4亿中产的规模就相当于美国的总人口。没有一个国家的企业、美国企业、欧洲企业,可以放弃中国市场,资本是没有国界的。马克思还是对的,资本是要利益驱动的,才能走向赚钱的地方,中国还是一块最赚钱的地方。所以我就说中国真的要深化全面的开放,因为开放才能使得中国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强国。
注:本文原刊于公众号《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高研院》2020年11月19日,文章根据凤凰新闻采访整理而成,道亦有道传媒平台经作者授权全网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