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中华文化的魅力?_风闻
西方朔-2020-11-16 18:50
当年庾郎年最少6,425 人赞同了该回答亲戚出国定居比较早。据他说,他们夫妇吵架时都用英语,孩子在家也不许说中文,因此勉强能听几句家常话,还不能带成语,虽然五官长相是中国人,但表情神态思维方式已经完全“非我族类”。亲戚很满意这个结果,还暗示他们不打算和华人成亲家,当然黑人也不行。
刚刚到国外生活时,华人的身份对亲戚来说,就算不像宋江脸上的刺字,也是令人不安的。她说同袍们说话太大声,穿衣打扮家居布置的品味堪忧,有了钱只知道买买买,排队时贴得太近像是跳辣舞,公婆对她说感谢你为我们家生了孙子孙女,这句歧视女性的话令她不舒服很久……传统文化里,音乐不能流传,建筑缺乏高度,绘画不讲透视,西方啊…
亲戚的孩子,失去母语,意味着和传统失联,切断了回家的路,而又无法真正融入另一个传统,仿佛一只处境尴尬的蝙蝠,想加入鸟类,鸟儿说它不能生蛋,想加入兽群,兽嫌它会飞。
传统,就是活在眼前的过去。大概只有这两种人,是完全感受不到它的魅力的,前者主动阉割,后者被动去势。
今天,我们的政治和司法制度,城市标准,知识体系,都有西方的影子,关于平等,独立,自我,女权等观念也是西方的,我们听别人的音乐,欣赏别人的艺术,吃穿住行都陷入西方文化的浮光掠影之中,审美趣味和父辈已经大相径庭,不光是我们,全世界都不得不卷入西方式的全球一体化中,不可能再有孤立发展的文明。
可是,有一样东西它是有生命力的化石——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大地山川万物因语言向我们呈现,我们的思想,情感都来自汉语,它早就是我们心灵的一部分。只要汉语还是母语,我们就活在传统中,犹如鱼儿在水里。
母语是家园,就像一本圣经对曾经流落番邦的犹太人来讲,是可以装进口袋里的祖国。
透过汉语,我们知道了祖先是怎么理解人生生命,世界,爱,以及真善美。凡是最能体现中国气质的语言,很难翻译成英文,比如:缘分,境界,气韵,孝道。而中国人一听就明白,无需解释。
汉语之美,恐怕无人感受不到吧。它的画面感来自象形,它的音乐感来自四声,在诗词中,平仄,押韵和对仗的使用,使得诗词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竟然也有人不喜欢的,台湾柏杨就说过,像“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这样四,六句一组的骈文,好似乞丐唱的莲花落,油腔滑调的。所以他会写丑陋的中国人。
我们那农耕的祖先,把他们的浪漫与务实,温厚与放浪,伤感与旷达,失落与得意,通通都封存在诗词中了,那些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穿越千年的风尘交到我们手中时,仍然是鲜活滚烫的。小时候被逼着背诗总是苦不堪言,有过打死李白的想法,没事写那么多诗干啥?因此有人批评我们的教育就是死记硬背,可是,那些文,史,哲不分的诗句和绝美的意境,小朋友怎么可能理解?只有在成长过程中,深埋在心里的美被无意激活,才发现,我的喜悦和悲伤,族人早已感同身受,我能说的,和说不出的千言万语,都在祖先的诗句里了。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就算独自站在星空之下,也不会孤单了。
中国的诗词是浸在酒香中的,它的感染力像自家酿的米酒,上头比较慢,但有后劲,常常要待你积累一定的程度,才能沉醉其中,从此就上了瘾,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中国有很多唯美的地名,像扶风,云梦,瑞丽,墨脱,修水,宜春,婺源…,我们的祖先爱给寻常物起一个诗意的名字,像是沧浪亭,扫叶楼,容膝斋,寒山寺,莫愁湖,歌熏桥,桃花坞,花驳岸…高人在沧州隐逸,神仙住在蓬莱,天帝的书房叫琅环,太阳沐浴的地方叫咸池,天庭的神树叫扶桑,若木,扶摇,云神叫云中君,命运之神叫大司命,希腊人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在我们这儿是曦和,望舒…就算是卖酱肉,做糕点的,也有那么优雅的名字——陆稿荐,采芝斋。像是钟鸣鼎食家庭出来的孩子,打小见惯了好东西,汉字带给我们的美,也早就化成了集体无意识融入我们的血脉,滋养我们的心灵。我的祖籍是一个叫“梅村”的地方,想象故乡千株梅花盛开,疏影横斜中,暗香浮动里,可以吹笛到天明。
为什么那么多人爱苏东坡?实在是他身上无可救药的乐天精神太吸引人了。苏大学士,既以天下兴亡,国家盛衰为己任,又迷恋美景佳肴,达时鲜衣怒马为帝王师傅,穷则大庾岭外天涯倦客,见过鲜花着錦,烈火烹油的富贵,也尝了九死蛮荒的艰难,誉满天下,谤满天下,看清世界的真相仍然爱这个世界,成为中国人心中的英雄,全仰赖当时已经合流的儒释道三家思想,有儒,可以讲担当,有道,可以逍遥,有佛,可以解脱。苏轼采用实用主义方法,什么环境用什么,但没有人说他不真诚。
人生为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
后来,人人都得了苏轼的真传,成家立业时,是儒家,失败碰壁了,学云淡风轻的道家,死亡时,又成了佛家——3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虽然,他可能不清楚这些实用的智慧从何而来。
像苏轼这样,做人做到极致,便是艺术,把对人生的领悟,化成审美意识,发展出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果蔬草木,皆可以饱,喜怒笑骂,皆成文章。不伪善,至情至性,纵使荒唐,也要磊落,和光同尘,既保留个性,又为世所容,活在人间,又不属于它。这就是苏轼的意义,这就是传统的魅力。
中国人很早就知道,“变化”是唯一不变的东西,人间的生死,祸福,成毁,兴亡,都处在不断的互换中,因此做人也当随机应变,水无定形,随物赋形,遇方则方,遇圆则圆,所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通权求变而已。喜欢的觉得这是智慧,不喜欢的说这是滑头。但也许正是我们文化里的宽容,变通,折中,调和,随缘,破执,韧性,才让苏轼走过至暗时刻,才保全华夏命脉在屡遭劫难后仍绵绵若存,成为唯一不曾中断的文明,让我们读千年前的文字,犹如读一封家书。
这种危机中的生命力,是传统文化最迷人的地方,它是有生命的,会自我更新。中国人爱山水,山上有神仙,而水,不只具有适应性,它还拥有一种坚硬的事物无法理解的力量,它能磨平岩石,冲走看似永恒的骄傲的丘陵。
与其说传统被外来的工业文明,资本文明打败,不如说它已步入老境,早熟就必然早衰。它不是被抛弃了,而是腐烂了埋葬在我们心底里,被新生长起来的文化群落覆盖吸收,化成养分,渗透进血脉骨肉,不让我们的灵魂贫血,我们却不知道,好像春天的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
评论区有朋友表示不觉得汉语美或不爱苏东坡,不希望被我代表。好吧。我有些武断了。
作为地球人,我有权欣赏任何一种文化,但对自己的东西情有独钟,也是常情。像是丘吉尔写《英语民族史》里,有克制不住的骄傲和得意。
对汉语不来电的朋友,也许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