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李白(上)——致未来的史学家_风闻
未知思-2020-11-10 09:56
人是不能安慰的。我不知道是说给朋友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莫名而语难。
他的奶奶去世了。95岁。奶奶说,不能和孩子争福。
哀伤,需要沉默。
问题拖宕已久,河东都成河西了,还是需要面对。人有意义吗?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立地成佛,需要佛祖或者这个世界的默许。所以人不可自立为神。
如果可以,或者愚昧,或者疯狂。我们只想拥有一个既不愚昧,也不疯狂的人生。
沉默如刀。白了胡须,黑了良心,烂了节操。
那时候我大约四五岁,当时就没搞明白几岁。在邻居家里找糖吃。院子正中一张矮桌,三个人坐着。当我重新走进院子的时候,只觉得气氛热烈,胳膊挥一挥,扇子晃了晃,声音洪亮,空气灼热。走了两步,对面大汉放下挥着的手,一头栽下去,吓得我立即停下脚步。感觉时间突然停顿一下,然后邻居大呼小叫,乱得一塌糊涂。我记得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我还在院子里,高喊着来个人给我带走。我就被带走了。
这是我的人生中,最初的几个记忆之一。脑溢血,五十上下,干脆的走了。
死亡总是让人猝不及防。无论做出多少准备都没用。死亡之前,世界是完整的,死亡之后,世界破碎了。我的口头禅是这个破烂的世界。没有世界,只有破烂的世界。死亡不是想象,不是扑地,是向后倒下,迅猛的后仰着倒下,带着小椅子的向后倒,头先着地。
人死鸟朝天。这是对的。总该再看一眼天空。如果还有机会看的话。
记忆里的第三个死亡应该是七岁,记事了。106岁的老太太,小脚老太。也是邻居。我被母亲带着看望过。老太太一天两顿饭,生活非常有规律。有一天老太太说活够了,准备后事吧。两天多,走了。没病没灾的走了。老太太儿孙满堂,最大的子女记得是79岁,大约有两位儿女过世了。
我好奇着小脚,所以记得,记忆中的老太太晒过太阳,几个小脚老太一起闲话家常,老太太很受尊敬,一开口,别的老太太就不说话,认真的听。老太太也挺活泼的,现在我所记得的是威严。就像我奶奶说的那样,大清朝的规矩多。我再也没见过那种威严。不是廉生威的威严。自然秩序无威严,然而人有。因为生活,因为压迫,所以威严。就在刚才的回忆中,我才发现,这种威严,叫做弱者的抗议。穷人是没有尊严的。却可以有威严。
老太太的葬礼引发轰动,一条街的人都去送葬,许多远道赶来的人。很热闹。孩子是不可以参加葬礼的,关在院子里,有糖吃,然后大人领孩子回家。所以那场葬礼我没看到,不知道什么样子。我想是热闹极了,必须是喜丧,敲锣打鼓不一定有,有点儿夸张,鞭炮齐鸣,唢呐呜呜啦啦的吹是一定的。我在院子里也能听见动静,首先是略微有点儿安静,然后有声音传过来,应当是启程了。中国人的一生,讲究热热闹闹的来,热热闹闹的走。我们所要干的事情就是等到可以热热闹闹的时候,再滚蛋。
小时候见过寿棺,老爷子红光满面,很自豪的比划着,这个棺材打的好,还用力的拍了几下。声音沉闷,带着余音,所以记下来了。现在知道脸红并不一定是好事,需要检查一下血压。
中国人的自豪是成长出来的。我一直记得一位知青和我说过的话,他们这一代人死光了,这个世界也许能变好,他们没希望了,看不到那一天。所以我一直在找希望,当我在上个世纪沉重不堪、无比拥挤的绿皮车中与民工厮混在一起,我才发现,民工就是希望。
我没见过革命,见过革命的残骸。这个记忆很不清楚,走在路上,到处都是像章。那条大街上还有一个疯子,英语老师,所以疯了。最终的记忆就是一路上都是像章,到了垃圾箱那儿,全是像章。我就在那儿不知所措,疯子走过来,又走远了。回家,结束这场日常生活的冒险。疯子一个人住,我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到现在都不知道。没人叫名字,都叫秦老师,秦桧的那个秦。秦老师总是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不停,我从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总是人畜无害的走在大街上,然后嘀嘀咕咕的一个人回家。后来我发现秦老师越来越沉默,偶尔才会嘀嘀咕咕,不久,去世了。说话的人都有希望,不说话了,就没希望了,人没了希望就会死。疯子也是人,一个再也没法让人理解的一个人,也拥有希望。不说话了,就死了。我一直以为,只要哭的出来,就有救,哭都哭不出来,大约只有神可以拯救了。我们活着,苦苦挣扎,只为不再被佛祖拯救。
红尘,佛之所愿。所以,好好活着,别去麻烦佛祖。
我在那条大街送走了爷爷和奶奶,但是那条大街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秦老师,走在路上的秦老师,走过了我的童年,又走过我的少年。秦老师的门前有三棵树,一棵槐树,一棵榆树,一棵泡桐。春天的时候很美,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树枝开满了花。走近了,一地的榆钱。再走,槐花飘香。无论在哪一边,踏入这条大街,就看到这棵开花的树。一株开花的树,一个疯子,那就是我的春天。所以我对日本美学极度不满,樱花不是那样开的,不可以成群结队,更不可以显山露水。那棵桐树拯救了我的审美,拯救了我的童年。送走了爷爷,回头看着那棵开花的树,泪流满面,无声无息。这就是成长。
我在童年非常孤独,每天带着弟弟去学校玩,去看木匠工作,去玩泥巴。弟弟和我都不说话,到处跑,到处看。要是在家,就是搭积木。童年以后,再无孤独。
我的二爷爷,走路生风,八十好几的时候逛街,看到香港旅游促销,交钱。过了一周,要出门了,才想起来和孩子说一声。顿时鸡飞狗跳的满世界打听咋办,我就这样被骚扰到了。说是老年团,后来导游说没有操过任何的心。现在九十多了,不能探望,还是不去关心的好。
如果要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定要老年。年轻的旅行,总是不得不走的。我们老了,一定要赶在坐轮椅以前,来上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直奔纽约、东京、威尼斯而去。必须是繁荣的都市,人声鼎沸,欲望横流。
年轻不可以浪漫,很容易浪漫成悲剧。以前的同事,遇到未来的女友,觉得这辈子就这个人了。同事拣个团聚的日子,直奔几千里以外的陌生城市而去。费尽力气搞来一束花,登门求婚。场面可想而知。总而言之,软磨硬泡,好歹不反对了。后来,女友来上海工作。八几年,如此壮举,岂止是佩服啊。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当我离开那个公司的时候,同事刚刚结婚,四十岁了,相个亲,见了几面,就结婚了。就那么几次,我扳着手指头数过。
我们已经中年,回头来看当年的中年人,一切尽在不言中。知青就是各种各样的浪漫。人总是能找到舒服活着的办法。知青的故事完全没法说,啥朝代说了都会带坏小孩子。什么都没有了,就有浪漫。就有关关雎鸠。就有诗意的栖居。因为浪漫,所以悲剧。因为人生需要浪漫来拯救,所以悲剧。女人最大的美德,无非是善良。男人,善良不得。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永垂不朽的死亡,一个是苏格拉底,刺杀了雅典;一个是闻一多,刺杀了历史。死亡本身就是一个意义,死了,人生才可以完整。王国维为了自己而死。闻一多为了我们这个世界而死。
我见过许多崩溃。很不幸的事情,就如我人生最初的记忆里就有死亡那样。所谓中年,就是言必行、行必果。做不到的不可能去说了。能让我们活到现在的,唯一依靠的就是想不明白的事情不去想,做不到的事情不去做。不到十岁的时候,我就想明白这一点了。这是奶奶教给我的,奶奶说,眼不见心不烦。于是我就不去想。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情必须要搞明白,早晚要搞明白,就如人生的意义,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必须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个人生出来。我早想过这个问题,觉得我们退休了,有的是闲空讨论,那时候应该会比较轻松。人生的意义,就是一个孤零零的人,与这个世界的战争。这就是绝望。古希腊文艺早已确定,悲剧无法避免,命运无法抗拒。现在我可以加上一句,人生无法拯救。只要拥有希望,我们就永远不必杀入这个战场,我们无须成为幸存者。鲁迅认为希望本无所谓有,本无所谓无的。他就一直在那个战场上孤独的战斗着。
在我们踏上社会的时候,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个世界。我们不能成为自己的局外人,我们毕竟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终将死在这个世界,葬在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们走出以后,再也无法走进的故乡。魂去来兮,为鬼神。我们需要一个意义将我们固定在这个世界之中。人总要有个念想,没有念想就去希望,没有希望就去意义,没有意义,像鲁迅一样去战斗。总有一条路可以走。别人杀了自己都叫自杀,王国维杀了自己叫谋杀,蓄谋已久的从别人的角度杀害了自己。阮玲玉之死叫他杀,被社会公开的杀害。三十年代的上海,有三个盛大的葬礼。一个飞行员,罗伯特·肖特;一个演员,阮玲玉;一个作家,叫鲁迅。三个人,三个抗争。
多年以前,姑姑进了ICU,我去守夜。隔壁一位女子,喝了百草枯。等人都走了,男人就和女子说话,一刻不停地说。也不为个事,有个事情要办,男人给忘了。中午吵了几句,下午就喝药了。ICU还躺着一位,先前送进来的时候医生就嚷嚷着,农药不是给人喝的。和你说一个常识,现在的农药都是低毒的,喝上几水缸才能喝死。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谈个恋爱就不活了,还不如人家小姑娘。再难受也受着,医院救命,不救难受,难受没得救。
床位紧张扔进ICU,真没啥事。纯粹是矫情,喝药的时候当着别人的面喝,没人相信,真给喝了,喝得还不爽快,拖拖拉拉的喝。阻挡一下,一激动又给喝多了,送了医院,大呼小叫的闹腾。愿意花钱,直送ICU,也许吓尿了,以为要不久于人世。家人安置完了拍屁股走了,丢不起这个人。来了个真喝药的,哇哇的吐血,小伙子安静下来。
真不为个事,男人只是那种常见的不善表达的男人。女人有些要强,男人达不到要求,就这一点点的问题。后来,女人说,太难受了,以后好好过日子。
第二天晚上再去,走了,上午走的。这就是悲剧。我们的文化中蕴含着结构性的悲剧因素在里面,文化导致的悲剧就这样发生在我的眼前。不由得感慨一下,天若有情天亦老啊。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已经老了,后悔都没地方后悔了。自那以后,我就自称中老年,一定和你说过无数个中老年。
儒家文艺拒绝悲剧,只有民间故事,才会有梁山伯与祝英台,所以《红楼梦》也曾经不受待见。悲剧是选择的,虽然无法避免,但是总能拒绝一些什么。鲁迅准备当个刺客,又反悔,一定是一个心灵事件,构成一个悲剧。我觉得鲁迅被坑了,只能一辈子去战斗。鲁迅是对的,我们必须忘记鲁迅。真正的纪念,永远是遗忘,忘不掉的,就是纪念。唯有沉默,方有纪念。
人生是从35岁开始的,不能熬夜了,开始了衰老。35岁是人生的起点,意义开始成长。27岁大致是一个心理学的成年,我们抓住了青春的尾巴,看得进《狮子王》的动画片。
我在年轻的时候和你说过,人生不可以定义。不可定义是一种模式,我将之运用到人生上。我明明知道的,还是错了。中年根本不是我所想像的那个中年。想象中的中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我读懂了《论语》。中年是涌现出来的,我从没听说还有这事。突然之间,想不明白的事情都想明白了,这就是涌现。
世纪初,公司旅游,居然有一群人不去。只好自愿,不愿意去的加班,愿意去的交钱。去问那些人,都说宁可加班也不旅游。现在我们可以理解了,完全懒得旅游。中年是一种成长,成长出人生的智慧,因而对这个世界毫无兴趣。年轻人当然要到处跑,搞清楚这个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情。老年人又喜欢旅游了,愿意到处看看。一定有原因,肯定和中年不一样。老年是成长的结果,我们并没有停止成长。中年是人生的巅峰,有时间有精力去搞清楚一切可以搞清楚的事情。我们已经站在世界的巅峰,历史的巅峰之上。这个世界的整体性被我们毫不费力的走到头了。
我决定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去改。我就很怀疑,我做出的决定,真的是自己的吗?好在哲学总算干了点人事,人有自由意志,这一点毋庸置疑。审查人生是可以的,先拥有一个意义的世界。归根结底为孔子一句废话,知之为知之,不自为不知。现在,我们方才做到是知也。苏格拉底也有差不多的废话,我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的无知,就连这一点也几乎是不知道的。可以三省吾身,不可以审查人生。所谓的审查人生,就是自己成为自己的囚徒,这太危险。苏格拉底说他有一个精灵,苏格拉底干了坏事就会跑出来。这就是苏格拉底的意义的世界,只属于他。
在一个时间段内去算一道数学题,我们的所有思考只与数学有关,这就是一个数学空间。意义思考是意义空间,出现整体性,即意义世界。意义世界是建立于个人之上的那个主客观统一的世界。老子是一个整体性的模式,孔子是一个建构性模式,从局部到整体的反复滚动。所以老子被抛弃了,孔子才是学术鼻祖。整体性是涌现出来的。就如我们理解了,一件事情只能这么干,不能那么干一样。整体性模式就是一个马太效应,要么有,要么没有。自然哲学显然是整体性模式,这个世界就这个样子,目前是现象学。
我所拥有的意义世界自动运转,所见即所得。看到即发现,发现即理解,理解即明了,毫不费力。当我尝试着解释的时候,尴尬了,解释不了。
孔子建立起学术体系,又引人注目的关注起不长粮食的审美。审美固然是一个意义,这样唾手可得的简单的意义丝毫不值得关注,我就从没关注过美学,随便看了两本书就给抛到一边去了。若是美学都无法理解,就不必去寻找意义了。当我需要解释意义世界又没法解释的时候才意识到,只有两种可能的途径,一种是叙事,一种是审美。孔子以历史作为材料的叙事,加上《诗经》的审美,建立起意义的解释体系。解释体系是独立的,不得不搞出来,没有解释体系就没法解释。我相信,每一个老人都有人生馈赠的意义世界,有能力给出答案的,都没法直接描述。维特根斯坦干脆说成凡不可说的,皆应沉默。我不可能从学术角度说明意义世界,只好在学术之外搞一个解释体系,这个解释体系越严密,即越符合学术要求,越和意义世界无关。珍爱生命,远离人文。坑太多,坑太深,不管是谁,不管是孔子还是维特根斯坦,一坑同人,统统在坑里呆着呢。人文不可解释的地方太多了,不是语言不够用,是本质,本质不可解释。我甚至怀疑,本质不可触碰,方才导致本质不可解释,也许我们只能居住在柏拉图的洞穴里。
我可以解释一棵开花的树,美在何处。这个解释,依托解释体系,解释体系之外无意义。一棵开花的树,不用解释,随便看一眼都知道的,是个人都会同意。不止是这样,就算非洲草原的狮子,也会在酒足饭饱以后眺望夕阳,对身边的瞪羚视而不见。美就是美,美和人类无关,对于美的解释毫无必要。我们也都知道,美的解释极其重要。目的是发现审美所蕴含的意义,并理解这个意义。只有意义值得这样大动干戈、费心费力的解释。客观可以解释,主观很难解释。我总不能来解释“我认为”吧。这个破烂的世界幸好还有美。数学不是美。美是呈现。
我们不可能立地成圣。圣人不会被时代制约,几千年也就那么几个人。即便是闻一多,所能干出来的最浪漫的事,不过是刺杀了历史。超越是一种意义的破坏,这个时代拥有阔大的意义,努力去成就万世根基,谁都不可以去破坏。不是说我们可以去立地成圣,而是目标,倘若这个世界有一个可以让人追求的目标,那就简单许多。我们只能在寻找之中,通过意义确定目标,而不是相反。倘若立地成圣可以成为目标,这个世界就太简单了。
意义是一个说不清楚的事情,很难定义。隐含在意义之中的是永恒,人想要永恒,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人生本身就是意义,这是维特根斯坦告诉我们的。哲学不关注人生,出一个维特根斯坦已经是幸运了。康德给出了人的意义世界,就在墓碑上刻着,星空代表的意义与道德代表的伦理。妥妥的立地成圣去了。我们年轻时候的决定存在一个基点,现在我才能确定,源自孔子、苏格拉底与维特根斯坦,三个人都在直面人生,给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人没有意义,没有确认。任何人有意义的观点都被反对,都已经破产了。这个否定没有考虑到全部状况,未来也许能给出肯定答案。人的意义是一个绝对性的问题,人生的意义在相对的领域,可以没有绝对性的支撑,人文就是干这事。人类有着这样的一种特质,就是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在人的世界里,凡事皆有可能。我们都知道这句话不对,然而事情总是这样,没可能的事情,人类也可以搞出个可能出来。
什么是沉默?我不知道。但是我至少知道,沉默是一个善,一种力量,与一个意义。沉默不是必然的。先自由,再选择,后沉默。我们所反对的沉默,不过是路径锁定以后的沉默,那种只能沉默的沉默必须反对。2003年,我就说过网络自由已死,从这个基点开始,我们目睹网络亚文化的崩溃。然后维基解密,然后菱镜门,然后我们已经有好几年没听说维基解密了。我对当下的网络之恶毫不在意,早晚的事情。
有时候,偶尔的,在我醒来尚未起床的时候,或者睡下尚未睡着以前,会突然想起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他们。他们也是就那样看着,沉静着,并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要想他们什么。就是纯粹的想起他们。我想着他们,一会儿就不想了,要么起床,要么睡去。
人的一生,总是掺扶着走过。一定要有两个孩子,让孩子成为孩子们。奶奶、外婆是有意义的,虽然她们已经走了,依然在搀扶着我。我想她们,是我需要她们。而在现实中,我是不需要的。我就是莫名其妙的想起她们,心底一片安宁。
这是善。心安为善。人生八苦,求不得,求个心安理得而不得。先有这个世界,然后有了人,人有了善恶才算有了人。就如圣经说的那样,伊甸园里就有善恶。
在你婚礼的时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奶奶。你去忙了,人越来越少。然后我就看到奶奶了,坐着聊天,半个钟头,直到叔叔来找奶奶。曲终人散。
每一场婚礼,总有一些孤单的人。总有几张桌子,还有人留到最后,三两个人乃至一个人,孤零零的面对那么大的一张桌子,与其说是优雅的品尝美食,不如说是借着吃东西,掩饰那无法阻挡的孤独。我和奶奶坐在那儿,随口聊着一些什么。虽然不停的说话,而在记忆里,只有奶奶和我两个人安静的坐着,时光一点一点的流逝。仿佛阳光正好的下午,喝着咖啡,看着街景。一定在冬天。我可以记忆起婚礼的细节,记得谁和谁在哪一桌,哪道菜比较好吃,等等。同时有两个记忆,其中一个只有奶奶和我。就那样坐着,整个世界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
一种记忆是清晰的,是一种呈现。还有一种梦境一样的记忆,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需要从记忆深处拼命打捞出来。最常见的是混合性的记忆,存在着标志性的事物,以此勾连出完整的记忆。最后一种就是被心灵改变的记忆,世界只是一个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背景。
我们喝过咖啡,却从来没有在冬日的阳光里奢侈的喝咖啡。寂寞不可分享。孤独可以,只需遇到那个可以分享的人。我们一直在分享孤独,无数次走过上个世纪的那个乱七八糟的大街,随时随地可以趴在街边的栏杆上扯淡,随时随地的走。我们走在我们的世界里,与这个世界无关。
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并没有离开我们。我们依然需要她们,只要我们需要,她们就在。这就意味着她们一直在,从未离去。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偶然想起她们。是这个偶然将我们与她们联接在一起的。这就是你的奶奶,与我心照不宣的秘密。这个秘密,叫做心安。
中年可以承担一切责任,责任是让我们继续生活的动力。这也是一种意义。我们可以拒绝对这个世界有意义,但是我们不可以拒绝对家人有意义。活着就是意义,哪怕什么事情也没干,偶尔会让人想起来,这就够了。有家庭,就有一切。然后才会有一个老人将棺材板拍得震天响,以后就躺里面了,舒坦。这是必然的。
只有一种意义我们不可以去拒绝,那就是善。即便是善,我们也不一定接受,有恶才有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由此而来。刨根问底也是可以的,数学可以证明,人与世界无关。人不猥琐,枉中年啊!
任何行为都有反作用力,善恶一定与心灵直接关联。心灵的世界,必须保持安宁,此后才有成长。不干坏事是一个基点,首先就要不对自己干坏事。心灵、精神世界等等,都是一个概念,一个虚构,一种假想。我们可以察觉,却无法描述。只是讨论意义这个玄虚的时候,不得不制造出这个体系,至于究竟是什么样子,没人知道。没有心灵事件,就是安宁。公认死于心灵事件的是波德莱尔。死于心灵风暴的是尼采,疯了。
你在妇好墓葬,觉得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更不幸,在上博看个文物展就晕头转向逃出来。当我觉察到不到,想到可能是巫术体系之中的艺术的时候,没有多少犹豫的落荒而逃。我没去过安阳,自己的很清楚,不小心着了道。巫术体系中的艺术,可以裹挟精神攻击在里面,理论如此。出门以后就想明白了,拥有批判性就神鬼莫侵了。
敬畏这个词,只有神学家、哲学家与思想家才可以运用。有敬畏才有意义。有人,才有敬畏。举头三尺有神明,知道这一点就好了,然后神鬼莫侵。鬼神又不害人。神神鬼鬼的,要对得起人的敬畏,要受得住。尼采去敬畏个上帝,上帝就死了。此之谓敬畏。只有康德的那个星空可以让我们敬畏,值得我们去敬畏,必须去敬畏。有一个敬畏就已经足够了。
我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特意跑去奶奶的故乡看看。我非常好奇,说出大清朝规矩多,现在没规矩的奶奶,究竟是怎么成长的。与想象的一样,啥都没有了。只找到竹子,门前一丛竹子。奶奶心心念念的梅花没有了。有竹子,有梅花,才算是一个家。不能种在院落里,奶奶的院落种的是枣树。桃花要种在村庄以外。各种各样的讲究,现在我是完全可以理解了,很好的美学体系。种在家里面的花,应该琐屑。唯一例外的是牡丹,奶奶最爱牡丹,日子好了种牡丹,穷的时候不能种。
外婆说的最多的,就是小鬼子太坏了,有时候也说红头阿三坏。奶奶逃难的时候,在青纱帐突然撞上几个小鬼子,小鬼子叽哩哇啦的,停都没停就走了。几个人都吓坏了,好半天才有力气走路。奶奶说,美国人好。吃过救济粮,送到手里的,还有肉罐头,感恩戴德。到老了,都在念着好。这些记忆是她们的,现在是我的了。
外婆92岁的时候走的,最后的时光里,不记得啥了。统计中的老年痴呆平均寿命六年,五年半走的。最后两年除了我,谁都不认识了。有一天,外婆拉着我的手说,人怎么这么苦。
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个瓷器。不去碰,都会碎。她们那一代人,什么苦都吃过,什么苦也都受过了。没有乐观,很难高寿。我不知道老年痴呆患者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走投无路之下,研究起精神病患者眼中的世界,还真有许多自述。其中有一个表述,世界在融化。我觉得可以理解了,模式有了,以前熟悉的世界一点儿一点儿消失。然后只是记得我,我代表那个曾经熟悉的世界,她并没有被抛弃。那两年,我很惶恐。总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又什么都不敢去做,生怕连唯一都没有了。
感觉是一种本能,即便不记得以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感觉依然存在。我发现外婆是拉着手说话的,果然有原因。九几年的光景,发现外婆连附近的一些地方都有好多年没去过。我就带她四周走走,闲逛的那种,一切由她做主,走走停停。马路那个乱,于是人多的时候扶着她,过马路就拉手。后来习惯了,我若没注意,也会看到人就靠过来,过马路就伸手。外婆一路说话,一般也不看周围,听凭我带着走路。最后一次去的略微远点,逛到了襄阳公园,晒晒太阳。
后来,每次看望外婆,就去拉手。
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事,自己扛。自己的人生,谁都无法替代。直到最后的时光,外婆一直记得我。我就这样站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抵挡住恐惧。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真的苦。外婆说苦,一定苦了。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在说她的人生。我想应该没有,但是她的人生一定很苦很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想外婆一定是费力很大的心力才将我记住,记住我,就记住了希望。
意义在精神世界里,直接作用于心灵,驱动着我们的行为。我们都看过大漠孤烟直,一个静态画面。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就太好了。动了起来。有两个视角,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山顶。杜甫在船上,但是只可以运用山顶上的旁观视角。有两个尺度,一个是星空,一个是逝川。对我们来说,星空只可以是康德的星空。这是本质,意义的本质。意义是一个虚构,星空是意义的呈现。逝川是孔子的逝川,也是本质,人的本质。星垂平野阔是一种极限的格调,也是极限的境界。李白也在极限,浪漫的极限。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了,再进一点点都是万丈深渊,必须戛然而止。星垂平野阔给出一个上下四方为宇,古往今来为宙的阔大的精神世界。野渡无人舟自横,独钓寒江雪什么的,动不起来,格调太低。窗含西岭千秋雪,顶级格调,与人无关,却是站在人的尺度的一种观察。我们爬过泰山,泰山给我们留下记忆非常少,当时我们就没啥聊的,现在也一样。这才是好啊,泰山凭什么要让我们有感触?就如西湖凭什么要让我们有感触那样。当我们需要,就要有感触;不需要,一定不可以有。泰山就在那儿,并没有让人生出感触来,这是格调的基本尺度。我们的精神世界固然自己做主,实际上很多东西都是莫名其妙的出现,甚至于赶都赶不走的。星垂平野阔,不由分说的触发感受,马不停蹄的闯进我们的世界,我们毫无理由驱逐,这样的感受多多益善,此之谓格调。
对影成三人,那个月亮是李白的月亮,只属于李白。月亮是全人类的月亮,其中一个叫做李白的月亮。我们有能力去感知李白的月亮,这就够了。成长是一种动力学,成长之前,是起源学。又一个搞笑,起源学尺度居然是浪漫,真是上哪儿说理去。我们是拒绝浪漫的,还是在上个世纪,我和你说过,我们这辈子在本质上大约都是民工,都是苦力,螺丝钉一般的死死的被生活固定在社会之中。我们的要求太高了,以为平淡无奇的举动,已经是浪漫了。发生学没啥可说的,需要一个长期性,缓慢培养。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念头,就属于发生学研究的对象。
浪漫没有定义,这个词汇确实成立,是一种状态的描述。意义层面的浪漫,即人与世界的关系,我做出一个决定,我心满意足,世界也心满意足。让别人满意容易,让世界满意,这不可能。
荒唐又来了,随便啥地方都有到此一游的留言。这种无聊的买卖我们也干过,在虎跑的灰尘上留下到此一游,风一吹就没了。现在我们总该明白这有多么愚蠢了吧,我们哪里是在灰尘上书写,而是在我们的心灵上写下了到此一游。我们此生,永远欠虎跑一个干净。写过就是写过了,永远都在,无法抵赖,无法逃避,无法否认,因为心灵知道。不用自责,还可以赋予意义。到此一游是浪漫的起源,我去看风景,风景满意才能构成浪漫,风景不会说话,那就到此一游吧。高级一点儿就是泰山的石刻,总有人千里迢迢跑去留下墨宝。更为高级的就是诗兴大发的写上几笔,《题西林壁》,墙上来一首,横看成岭侧成峰,一不小心传世了。我们随时随地的做决定,只有生活之外的决定,才是浪漫的决定。到此一游,孕育出了文明。旅游景点总要搞块地方让人涂鸦,这是人的天性,谁也无法阻挡。
我们不欠虎跑一个清静,那是一个浪漫,我们与虎跑的浪漫。当我中年,才突然发现,年轻的我们实在是浪漫的过分了。浪漫需要几个条件,其一是不干坏事,真要留下到此一游的墨宝就不是浪漫了;其二自然而然的发生了;其三就是心灵,心灵知道。就如我现在回忆起灰尘上的到此一游,那个阳光灿烂,那个春光明媚,那个温暖。实际上那天热的半死,一路上萎靡不振的毫无美好可言,只想找个地方凉快凉快。我们可以记起灰尘上写字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意味着与心灵有关。我们能记起几乎所有的旅游。旅行真不行,早忘光了,只留下模糊的印象。浪漫不能特意。不受任何控制,才有浪漫。有了自由,就孕育出了浪漫。
文明就是天底下最不文明的事情。好端端一个到此一游,搞成了反文明。东林党的根源就在于此,那个知青才会和我说死光光了才有救,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是这样。现在的网络也是这样,居然会说坏人变老了,这就是魔鬼,魔鬼才会说坏人变老了或者老人变坏了。
孩子没有浪漫,浪漫必须是一个客观性,孩子只有主观。人为的浪漫无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接下去是“走马兰台类转蓬”的抱怨起上班的苦了。这是一个讽刺,对浪漫的讽刺。最初的网络就是一个浪漫,存在即浪漫。我们实在太幸运了,拥有过最初的网络。以前说过,弗洛伊德,听着荣格的唠叨,一头栽地上了。谁都别以为自己有多强大,所有的心灵都是脆弱不堪的。平等从来被反对,就在于平等构成了对称性。网络是一个模拟,人人平等,结果搞成了一个网络之恶。
赋予意义远远比接受意义危险,经不起客观性、绝对性检验,就是自寻死路,立即反作用于心灵之上。我们数十年的讨论,从没如今天这样站在主观性角度谈论过沉重话题,甚至于客观性的沉重话题也被有意无意的拒绝了。我们的成长,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心灵事件成长起来的。总有些无法忘记的事情,这些不解,促使我们成长。所有人都在主动回避携带企图的心灵事件。意图就是一个方向性,一个指向,啥都不算,作用于心灵的话,不是善就是恶,万万不能瞎指向。不赋予意义,尤其是不赋予这个世界以意义,否则对称性的成为这个世界的靶子。
我在16岁就发现诗歌与思想都太危险,虽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诗歌,什么是思想,纯粹的直觉。到了20多岁才和你说过诗歌的危险,30以后才说过思想的危险。现在都抛一边去,意义的赋予那叫一个危险。诗歌不过是刀锋上的舞蹈,思想不过是针尖上舞蹈。针尖上还有天使,据说能有几十个,地方倒是不小。意义就是拿刀砍脖子,就看脖子硬不硬。善,要有善,唯一砍不死的就是善了。所以意义这档子破事既是一个顶级的危险,又毫无危险。风险由客观性带来的,那把刀就是客观性,只有主观性才能拥有善。善无客观性,善亦无法呈现。
诗与远方,是奥斯维辛!又一个稀松平常、司空见惯的魔鬼的微笑。
灰尘上的到此一游是一个心灵意图的呈现。这话说得就很别扭。发生学尺度的。在那个满是到此一游的建筑寿命只有几年的亭子里,写下到此一游姑且认为是一个本能,经过客观性检验,找到的折中方案就是灰尘上书写。整体性角度的观察,这就是我们与虎跑的秘密,这个秘密叫做浪漫,因为这个秘密,我们与虎跑永久的联系在一起了。这个意义的注入,引入了客观性,以善对善的方式构成一个意义。从此以后,那个亭子里,永久留下了我们的浪漫,就因为我们在灰尘上的书写。起源可以反复,发生是一次性的。意义都是一次性的,作用于全部。所以寻找意义确实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存在即意义与客观性意义,两个意义了,再搞几个意义都可以。屁大的事都给折腾出两个意义,足够多了。人文导致所有人的反对就在于此,微言大义的瞎折腾。我们无法分清楚是庐山成就了诗歌,还是诗歌成就了庐山。绝对的客观不成立。人不能绝对,只要人参与就失去绝对性。庐山是不在乎名声不名声的,实际上啥都不在乎,根本不存在一个叫做自然的意图。没有自然意图,就不存在任何关联。人类,不能再用人这个名词了,人类与风景这个对称性中,人类觉得好,那就是好了。先有浪漫,再有创新。消灭浪漫就是消灭创新。到此为止,其后是学术时间。艺术、科学与真理的三驾马车,到目前都是有效的。起源学与发生学是不同的,起源学研究成长,发生学研究意义。浪漫只增加不破坏,创新是增加性的破坏。浪漫是心灵的驱动,善剥离出意图,灰尘上的到此一游才构成浪漫。只有人可以注入意义,必须主观性。就如科学发现那样,总要有人去发现才行。经过检验的意义,拥有客观性,完成意义建构流程。其后,呈现出某种特定结果,叫做创新。创新体系的基点是浪漫。
对于美的谋杀,莫过于那句死在春天里。或许你不记得了,在泰山,我们被一个过客教育了。那人和同伴絮絮叨叨着,人死了脏一块地,死在哪儿不好,死在泰山算什么事。来过看过就好了,觉得不过瘾就撒泡尿,我来过,我看过,撒了一泡尿。也别一头栽下去啊,还要麻烦人去收尸,死都死得这么折腾人。听口音,北京人。春天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有时代,我们就在这个时代的春天里。闻一多死了,而我们活着,我们必须去看这个春天。没有人可以在这个春天里死去,除非理想死去。在那个没名没姓的春天里,遭遇生命之敬畏。略作停留,我们远去。那踏踏的马蹄声,回响在历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