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长安胡姬》（三）_风闻

吉俪人缘很好，原因也很简单：她不施粉黛，不着美服，仅是记账小姐，并不跟侍女和舞女抢客源。

吉俪很矛盾：她性格内敛，一点也不热情奔放，不擅长应对客人，但是，账记得特别好。原本老老实实地做账房，吉俪就很满意了。但小姿的一席话，以及看到其他胡姬们每晚得到的客人赏钱——这才是胡姬收入的大头，特别羡慕。每当其他胡姬们被客人香车宝马接走去夜游或春游，自己总独自在账房算账时，格外苦闷。只能靠画画彩衣的图，过过瘾。

女掌柜倒是看出了吉俪的心思：“你很特别。但是，特别不是好事。因为特别的人容易痛苦。你多想跟她们一样啊，但你就是不一样，所以千方百计要把自己往她们那个方向扭，以为那才是正确的方向。我年轻的时候也有点像你，我唐胡混血，可以说既唐又胡，也可以说不唐不胡，老是无法归位，我特别擅长跳舞，但我长得丑，身材又不好，整容也没戏；这舞跳了谁看啊，但我会编舞、会教啊。我这模样难讨唐人老爷的欢心，但我知道怎么挑舞姬；而且我聪明。女人最怕承认自己聪明，好像自己聪明就占了男人的上风似的，但我肯定自己，所以我大大方方地开胡姬酒肆，大大方方地赚钱。女人要的就是一点：肯定自己天赋的勇气，特别是这种天赋——社会认为并不是女人应该有的。而且，只要你遵循你的天赋，往往事情上手特别顺利，特别容易出成绩；一旦出了成绩，在长安，就会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巨大的回报。这其中的关键之一，与自己和解，珍惜自己的天赋；关键之二，不是你的东西，抵制诱惑，学会说不。不是每一个通宝都要挣到，不是每一种虚荣都要享受到，你的天赋能带给你的财富和荣誉，足够你不枉此生。”

吉俪没有完全听懂，但因此有了某种底气和信心。

一日，首席窦娇娥抱着一套七彩舞服，神色烦闷地在后台叹气，恰好被吉俪看见。吉俪虽然已经调到账房，但因窦娇娥是头牌，女掌柜还是背后嘱咐吉俪要有点眼力劲儿。窦娇娥总是急急忙忙地来，急急忙忙地走，对人淡淡一笑，客气疏离。吉俪想，可能头牌都是这样的吧。

今天，见状，吉俪慢慢走上前，好似怕惊扰了窦娇娥的心事，轻轻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窦娇娥看着吉俪，欲言又止，犹豫很久，但最终开口道：“ 这件舞服尺寸有点大了，我得再找裁缝师改，但晚上酒肆里有场，白天我又没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吉俪立刻道：“我帮你跑，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吉俪做账可以白天也可以晚上，时间相对自由。

“那……真是谢谢你了，但这舞服非常贵重，千万不能刮破了。”窦娇娥叮嘱道。

“我会特别特别小心，这个你放心。”吉俪诚恳道。

窦娇娥于是大着胆子，把舞服交给了她，因为窦娇娥实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吉俪用布将舞服包好，拿着画图纸和地址，并且记住了窦娇娥所有的嘱托，去找裁缝师——那是长安城最好的胡舞戏服的裁缝师——傅胡氏。

吉俪趁着不忙的时候，来到小雁塔附近的“傅胡繁盛”。吉俪先敲了敲门，发现无人应答，再看门是虚掩，于是推门而入，一边探头探脑地进，一边问道：“有人在吗？”

只见，这间不大的门面，里面各色衣料堆得满谷满坑，几乎令人无处转身，且室内闷热难忍，这时，从里间传来一个慵懒的、女人的声音，带着娇喘声以及长长的托音：“谁啊？”

“你好！我是受窦娇娥小姐的委托，来这里改舞服的。”吉俪回答道。

“谁？”里面的女人似乎在呓语，半睡半醒般地对答。

吉俪只好又提高了嗓门再次重复了一遍来意。

她等了好久好久，里面才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一个女人乱着头发，乱着衣服，不情愿地走出来，不耐烦道：“谁？有预约吗？”

吉俪定睛一看，这个女人顶着一头漆黑漆黑的乌发，棱角分明的方脸嵌着一双碧绿碧绿的眼睛，发音总是靠从高高的鼻子里哼出气息，下颌轻轻抬起，眼皮倦倦耷拉，漫不经心地像一只高冷的猫。

吉俪已在这个闷热的小店站了半个多时辰，啰里啰嗦的几轮对话，才让像绿眼猫的傅胡氏明白了来意：给胡姬酒肆的头牌改戏服尺寸。

傅胡氏看着窦娇娥画的改戏服的示意图，弯弯的黑细眉挑得老高，厚厚的裸色嘴唇往下撇，眯着眼睛道：“这小浪蹄子真会骚，还要再紧一点，把整个胸都托出来。”

傅胡氏立刻拿尺拿记号笔开始在裙子上画，看一眼吉俪道：“金子呢？”

吉俪慌了，窦娇娥还真没谈钱的事，并暗暗吃惊，改一件裙子都得用金子，这果然是长安。然而心中虽忐忑，开口却是：“头牌晚上有活，交代的时候很匆忙，我就一跑腿儿的，钱的事，你跟她算，反正头牌少谁的钱也不会少你的，你说是不是？”

吉俪惊叹自己的表现，虽说来长安时间不长，但却有了些长安人的风范：明明心里慌得不行，脸上却是如长安人般见过世面的云淡风轻。傅胡氏喝了一口葡萄酒，也就没继续问了。

吉俪看她已经在很细致地改衣服了，于是道：“那我先告辞了，你看什么时候我可以来取？”

傅胡氏未抬眼，摆弄着裙子道：“……要不，你帮我把窗户和门打开，是不是有点热？”

吉俪于是照做，确实闷热得很，待吉俪弄好之后，傅胡氏用下巴指了指裙子：“拿去吧。”

“这么快？”吉俪赞叹道。

傅胡氏对她的赞叹很是不屑，悠悠小声道：“我在这小雁塔附近都二十多年了……”说着话又端着酒杯散散漫漫地走到店里面，里面传来男人的笑声。吉俪看无机会打招呼告别，于是包好舞服，起身关上店门。

后来吉俪得知，原来胡姬酒肆首席窦娇娥还是长安教坊附属高等学校的女生，她的这件七彩祥云舞服在教坊的专业演奏比赛“牡丹节”上让其大放异彩。《长安杂报》虾蟆陵版整版整版地连续报道，一夜间，窦娇娥就从默默无闻的教坊女生或者说酒肆舞姬，变成了长安城的大明星，家喻户晓。

吉俪看傻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曾经怀抱着的那件舞服竟然是窦娇娥成名的重要工具，自己随意的一个善举竟然助力了窦娇娥的大红大紫，自己亲身亲眼见证了一代草根的发迹：在长安真的什么都有机会发生，任何人都有可能成功，这片土地简直迷人得不可思议。

昨天还是化妆间里埋头哭泣、不好开口找人帮忙的小女生，今日笑吟吟地给吉俪赏钱，态度老练得就像是天生的大明星。

连载小说《长安胡姬》及小说封面设计，已经过WGA、时间戳认证等版权保护措施，在全球范围内享有版权保护。是苏子娇另一作品《长安教坊》的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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