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图 | 历史教育需要立足全球化时代的 “文明标准”_风闻
探索与争鸣-《探索与争鸣》杂志官方账号-2020-10-12 21:56
从15世纪以来的历史来看,全球化并非自今日开始。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就已经开启了现代全球化的进程,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的展开更是加快和深化了这一进程,世界由此开始联结为一个整体。因此,全球化并非仅是当下的现象,而完全是一种历史的进程。尽管目前出现了反全球化和逆全球化等思潮与现象,但未来人类的联系不断加强则是非常可期的。当然,也应该看到,在全球化和民族国家之间,或者说全球立场与国家本位之间,如何取得一个平衡、不走极端,将是对未来人们特别是政治家们的严峻考验。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后,这个问题可能显得愈发重要,因为随着逆全球化、反全球化现象的出现,像“让美国再次伟大”这样的国家本位立场会越发强烈。
不仅如此,就文化认同而言,全球化进程在形成文化价值观上的同一性的同时,也并没有抹杀甚至取消文化的多样性。在参与全球化的进程中,各个国家和各个民族都会显现出自身的文化特质,由此,在全球化的世界大舞台上呈现出纷繁复杂的文化多样性。这当然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而现实的实际状况是,在新冠肺炎疫情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在全球范围内还是在自己国家的空间里,都可以发现不同文化观念之间的撕裂。**就是说,我们每个人生活在不同价值观的指导下,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与观点,展开我们的实践与行动。
这样一种现状,实际上给我们讨论历史教育提供了一个反思性建设的契机。我们需要思考,历史教育作为一种非常重要的文化认同资源,到底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起到什么作用。我们能否通过历史教育,弥合当前这样一种分裂,无论是在全球空间还是在国内空间里,能否找到一个认同的基础?具体而言,在历史教育中,我们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内容作为进行认同的资源或基础?是应该从强化国家认同的视角,还是根据全球化的未来发展趋势来选择历史教育的内容?因此,不同的视野、不同的理念将会影响和决定我们历史教育的走向。
对此,我们必须要思考和回应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历史教育为何要基于面向全球的视角。**尽管目前全球化暂时受阻,但就全球空间而言,我们还是需要强调文明的交流融合与互鉴,以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特别是在新冠疫情的时候,我们更加能够体会到这一点,我们需要合作构建起一个人类健康共同体。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也认为,我们每个人都享有健康的权利,自然就形成了一个健康共同体。正是从全球的视野来看,如果要弥合分裂、找到认同的基础,我们需要找寻与确立起一种在全球都能得到认可的文明的标准,一个全球文明存在与发展的基础,不然的话,我们就无法建立起“人类命运共同体”,别人也无法接受这一理念。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要把其中的理念和内容讲明白。在我看来,这是历史教育中最为基本的主题和内容。
我自己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常常想到,在全球化的历史进程中,“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的“人类”究竟指的是什么?它不是指中国人,也不是指美国人,它指涉的是“人类”。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其支撑基础又是什么呢?因此我们必须对其进行梳理与解析,特别是在历史教育中,更要梳理人类是如何一步步从孤立的、分散的、独立的个体,走向区域的群体,然后又由一个区域的群体形成了国家,之后形成全球化的连接,以及形成更大的空间范围的区域,例如欧盟。同样,在这一全球化进程中,今天的人类或每个个体,不再仅仅是在国家这一空间范围内被塑造与建构,获得生存与发展,实际上也是在全球交往中成长起来,或者说被建构与被塑造出来的。
例如,今天为什么会有“历史热”?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很多人在具备经济条件之后,就会出国旅游,走到更大的空间之中,走到异域他者当中,在接触更多的“异域”文化之后,必然会生发好奇,思考我们与他者的相同和差异。在这个互动的过程中,我们实际上也建构了自身、成长了自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讲,“历史热”实际上对我们提出了重要的挑战,就是用什么历史教育资源来推动这样一个对自我的建构、对国家与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这是我们必须要思考和回应的第一个层面的问题。
**第二,在这一思考过程中,肯定需要打破我们以往那种自我与他者、国家和区域化、区域化和全球化相对立的思维方式,而要更多地考察和关注其中复杂的互动关系。**在指导思想上,我认为世界历史、全球性的视野非常重要,同时也要将我们中国自身的历史发展放在全球的历史进程中加以理解和定位。我们要认识到,我们不仅仅是“中国人”,而且是具有世界性眼光、全球性眼光的“全球人”。为此,就需要从历史中特别是从全球史的资源中吸收养料。全球史理应成为历史教育中的一项重要内容。
在美国、在欧洲,很多高中也开始从全球史的维度向学生教授历史知识。笔者手上正好有一本美国的高中历史教材,标题就是“联结:简明全球史”。它的整体结构和内容编排,能够把全球视野和国家本位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到位。例如,他们的教科书把新航路的开辟作为全球化的开端,随后即进入全球化时代,由此,18世纪的启蒙运动、美国独立、法国大革命,19世纪的意大利统一、德意志统一等内容,看起来是发生在单个民族国家的范围内,但实际上也和全球化紧密相连。例如启蒙运动就是一场超越法国这一民族国家而具有全球性的运动。进入19世纪,工业革命之后形成了以帝国为标志的全球化,到20世纪的时候,则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大阵营的对立,再到冷战以后全球化的复兴。当然新冠肺炎疫情之后,又面临着全球化的再度受阻或以后的再度复兴。这本教材一以贯之地带着这样一种全球视野的线索,通过上述的知识编排与处理,可能让学生更能把握国家本位和全球视野、全球化之间的复杂关系。既考察民族国家如何成长,又能将其置于全球化进程中进行分析,这体现了历史观念的转变,也给学生带来了新的视野。这可能是他们的历史教材编写比我们更为成熟的一个方面。由此,我们需要省察我们的历史教育资源,调整我们的指导思想,重新处理历史知识的编排方式和组织方式。

在此,需要强调的一点是,在全球化行进的历史中,今天我们无论怎样选取历史教育的内容,都不能回避“全球文明的标准与文明的基础是什么”这一问题,而这体现在一些基本的概念和思想观念上。通俗一点说,我们要将一些基本的、常识性的知识和观念教给学生。例如,关于市场经济,如果没有市场经济的概念与维度,就无法理解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所描绘的全球化进程——资本奔走于世界各地,要建立起一个世界市场,即全球性市场;也无法理解“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类似这样的主题和概念还有很多,其实这些都是应该教授给学生的常识性的基本知识。目前,很多人不了解这些常识,或者采取反常识的行为,对此,历史教育更应该迎面而上,不能回避。要选取这些历史内容,辨明它们的基本内涵,理解其历史演变的复杂性。邓小平曾经说过,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其实历史教育更是如此,要从中小学生做起。只有在知晓全球性文明的基础应该是什么、“人类命运共同体”应该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以后,我们才能培养出具有世界眼光、积极推动全球化建设和发展的一代人。
**由此引申出第三个问题,就是我们必须要思考历史教育的有效性和前瞻性。历史教育承担着建构民族国家价值与文化认同的任务,同样也包含着超越民族国家的全球性认同。**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必须考虑它的有效性、前瞻性,即怎样面向未来的全球化进行历史教育,怎样通过历史教育有效地建立起这样一种认同。如果没有教育有效性,就无法建立起这样的认同。根据我自己多年来对历史教育的关心和参与历史教育的实践,我认为,我们今天急切需要改变原来历史教育中的一些观点,最重要的一条,是要改变历史教育中的线性时间观与空间本位观这一对主导性观念,以及由此形成的知识体系。我们需要理解相互联结的全球化的历史运动,理解这一复杂的历史演进;**我们需要在一个全球性的“社会”群体中思考,厘清“人类文明共同体”的基础,确立全球化时代的“文明标准”,明晓什么样的生活是我们应该过上的生活。**我们要在学理层面将其讲解传递给学生,才能在历史的演进中正确地体会和把握它,搞清楚我们究竟需要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或者说什么生活方式才是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员所应该采取的,什么是我们应该享有的生活权利。在更为宏观的层面上,需要告诉学生,我们将要建设一个什么样的“全球”,我们能够构建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世界。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基本问题,也是实现历史教育有效性的一个核心问题。
为了实现这一目标,我们还需要加大对于经典著作的阅读。这也是笔者多年来在历史教育中所呼吁的、一直没有得到推广或大规模实践的历史教育方式。阅读经典实际上就是对现有教材的补充,是历史教育中一个比较重要的环节。更为重要的是,通过阅读经典可以领略到,经典思想家无一不是在通过自己的思考去找寻那种“文明的生活”,建立起全球性的“文明标准”,这些思想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可是环顾历史教育的现状,教材成了唯一性的资源。因此,今天的历史教育必须改变教材至上主义,我们需要结合教材进行历史教育,但也需要对教材进行补充甚至解构性的思考,并通过课外阅读拓展学生们的视野,提升他们的能力。我们再也不能只是紧紧围绕教材和应对高考来进行历史教育。正因如此,目前的当务之急是改革我们的高考模式,改革我们历史教育的模式。否则,我们的历史教育将无法承担起面向全球化的未来、培养全球性文化认同的重任。
在风云际会、急剧转型的当下,在这一全球化时代,思考历史教育自然会发现其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历史不是抽象空洞的说教,而是在具体的历史演进过程中,通过对全球化历史的体现,告知我们每个人:**我们既是某个国家的人,又是一个全球性的人;我们是文明的人,而不是野蛮的人;我们既是有自身历史文化底蕴的人,又是能拥抱与融入全球发展大势的人。**这才是我们历史教育的宗旨,应该由此建立起我们应有的文化认同。我们通过了解各种文明间的差异和独特的历史成长道路,明晓文明如何成为一种整体性的“世界”,不仅获得了一种对全球文明历史演进的理解,而且在对文明特性与价值取向的反思中,关注与思考现实的文明特性与文明的未来发展,从而将“历史”转化为构建未来发展的重要资源,也就是说,在以往的文明价值和历史经验中,创造出未来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