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索卡尔诈文谈起 | 姬扬_风闻

姬扬 中国物理学会期刊网 3月26日

作者：姬扬（中国科学院半导体研究所）

物理学追求大自然的真相，但是对真相的描述却离不开语言。很多时候可以直白地描述，但有时候却只能曲里拐弯地说。中国有句俗语“听锣听声，听话听音”，说的就是这个道理。鲁迅在《狂人日记》里给出了一个例子，“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物理世界很简单，人类社会很复杂。为了揭示人类复杂行为中的简单规律，科学家有时候必须使用一些手段，比如说，“索卡尔诈文事件”。1996年，美国纽约大学的理论物理学家索卡尔（Alan Sokal）在著名杂志《社会文本》发表了一篇文章，《超越界限：走向量子引力的超形式的解释学》。为了检验信奉“后现代主义”的主编们是否掌握严格的学术标准，索卡尔生吞活剥地使用一些高大上的科学名词，胡说八道了一些非常明显的科学错误，给出了异常惊人的结论，而且拒绝对文章做任何修改。《社会文本》的5位主编都没有发现这些错误，索卡尔在后现代主义和当代科学之间蓄意捏造的“联系”，顺利通过了《社会文本》的5位主编的审查。索卡尔随后在《大众语言》杂志上发文揭露了真相，《曝光：一个物理学家的文化研究实验》（他本来打算发在《社会文本》上的，但是被拒绝了）。这就是“索卡尔诈文事件”。经《纽约时报》报道以后，在知识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一场“科学大战”爆发了：针对科学的本性、科学真理的客观性、科学技术与政治和经济等社会因素的关系等，科学家与后现代哲学家们展开了大论战。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法国的波格丹诺夫兄弟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些关于宇宙创世大爆炸的文章，“把一些似是而非的无稽之谈串在一起”（这是一些专家的意见），就获得了博士学位（但是他们并不承认自己的作品是诈文）。

我自己在给《中国物理快报》审稿的时候也遇到过诈文，作者用一个简单的公式拟合一个简单的实验结果，五六个不同的参数各自得到八九位（也许更多）的有效数字。那时候我的觉悟还很低，没有认识到这是在恶作剧地试探杂志的学术标准，所以只是简单地拒稿并提请编辑注意类似的行为。但是后来我了解到，有一些杂志并没有通过这样的考验。

至于说互联网上的各种各样的“直钩钓鱼”事件，自从穆好古制作的三亿五千万金卢布事件以后，已经是层出不穷、司空见惯了。大数据和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更是让诈文制造者们如虎添翼。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发明的论文生成机SCIgen，可以自动地产生计算机科学的文章，甚至可以把你自己的h因子提升到94，即，你的94篇文章被引用了至少94次——这是有人试验过的，虽然采用的数据不是科学引文索引（SCI）的数据库，而是来自于谷歌学术搜索。

最近，2013年发表在《冰川冻土》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进入了公众的视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生态经济学集成框架的理论与实践》的作者是徐中民研究员，他在论述生态经济学的过程中，列举了其导师（该期刊主编）和夫人的事例，进而阐述“导师的崇高感和师娘的优美感”。虽然这篇文章在形式上满足论文的标准，内容上似乎也与生态经济学有关，但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强烈的违和感，很多读者甚至直指他在“拍马屁”。其主管单位近日就此问题发布情况说明，接受该刊主编请辞申请，暂停该刊专职副主编职务，并启动该刊编委会和编辑部整改。

关于这篇文章的写作动机，虽然网上有各种说法，但是我觉得这是一次有中国特色的诈文事件。作者不是什么“民科”，很有些水平，很有执行力。在他最近的文章《科研之路的认识过程——感师恩》里，徐把自己的转变经历写得很清楚。只是他喜欢正话反说，而且过于煽情，所以很容易误读。然而，只要认识到他在正话反说，就很容易看到他字里行间的意思。我不仅读了这篇文章，还读了他的微信公众号里的很多文章，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徐很有些水平，他的学术道路起初也很顺利。但是后来，他逐渐不很顺了，进而与导师及其单位有了不和，就写了这篇现在非常有名的文章，随后还以书的形式出版了。这样的文章能够发表，生动地反映了一些杂志的学术标准不高、审稿过程不严，但是，索卡尔式的作法大概是行不通的：陌生人根本就进不了这个圈子。徐中民采用的方式，经过事实证明是行得通的，虽然是自伤八百，但是毕竟因缘际会地让这件事火了起来。希望这个中国特色的索卡尔事件能够发挥一些作用，让更多的学术杂志认识到潜在的问题，而不只是停留在让某个单位自查自纠的地步。

也可以设想，徐中民本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毕竟也有一些时候，说话人本身并不一定有那个意思，但是听话人却听出了门道，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费曼了：有人（Herbert  Jehle）告诉费曼，狄拉克曾经在量子力学中引入了经典力学的作用量，认为量子力学里的传播子“相当于”经典力学里的拉格朗日量，然后费曼很快就认识到，量子力学里波函数的相位因子“正比于”拉格朗日量，并且推导出了薛定谔方程，从而奠定了他的量子力学路径积分方法的基础。

但是我觉得吧，“郢书燕说”的可能性不是很大，应该还是旁敲侧击、正话反说。当然，要说这方面的猛人，肯定还是我们物理学界的大宗师牛顿了，他有一句众所周知的名言：“如果说我看得比别人更远些，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身材矮小的胡克在回信中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肯定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