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固化的时代,无私的教师是世上的光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0-09-10 19:37
教师节了。
话说我们的传统,是尊师重道。
拜个师父,在以前,很是隆重。
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有绝学?
当然,教师与教师是有区别的。
孙悟空拜了唐僧做师父,没学到啥,倒是领教了花式化缘法。
拜菩提做师父,却是货真价实,学到了筋斗云和七十二变。当然学来不易:菩提还打机锋,又是打脑袋,又是关门,不聪明的都参不透;但学到了,就从一个野猴变成了齐天大圣。
大概,学到了一门绝艺,是足以安身立命的。
所以评书里一般说英雄好汉,要“拜名师,访高友”。
但以前拜师也很看运气。
史进拜了一堆老师学武艺,真打起来,被王进一棍子戳倒了。
柴进庄上养个洪教头,林冲待之毕恭毕敬;临了发现是个草包,一棍子扫倒了事。
大概教育资源不公开时,拜师,就是这么看运气吧?
运气好的,成了齐天大圣;运气不好的,比如史进跟鲁达喝酒,还遇到了自己从前的老师李忠,正搁那儿卖艺呢:
这就感觉不大妙了。
以前教育资源不公开。
一来古代怕竞争,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传说逢蒙跟后羿学射箭,还转身要射死后羿呢。
二来师父大多为了安全藏私,说起来是只教心地仁善的有缘人。
唐鲁孙先生写,余叔岩想跟谭鑫培请教个《定军山》里黄忠怎么舞刀不会撩到背旗的诀窍,都得用自己的上等鼻烟壶来交换。
洪七公是吃了黄蓉一堆小菜——玉笛谁家听落梅、好逑汤等等等等——才教了郭靖降龙十八掌,之前还吐槽郭靖笨,收了这个弟子,自己脸上无光;后来承认郭靖仁厚,自己喜欢他:真傲娇。
所以以前得尊师重道啊:
毕竟许多高人绝艺,并不靠教学活着。不教也不会饿肚子,教了是给你面子。
这时候,学的人就趋之若鹜了。
在知识流动封闭的时候,阶层流动也是相对封闭的——读书人能考科举,不读书的人若非军功,只好面朝黄土背朝天。
所以那时,教师们受敬重:毕竟拜了个名师,真能改变命运。
从什么时候起,师父们的地位不那么高了呢?
比如《儒林外史》开头第一位老师周进,当了塾师,地位就不高:乡村塾师,本身又考不中,靠当老师贴补生活,地位就容易尴尬。
上等人家请塾师,比如贾雨村给林黛玉当老师,也是宦途不顺的人一条出路。林家当然没公开鄙夷贾雨村,但地位似乎也没高到什么地方去。
似乎是这样:
业余当当老师,别人求着你当老师,就能得到相应的尊重。
专业当了老师,靠这个吃饭,反而容易被挑三拣四?
想想有点讽刺:
知识还是小众私有品时,反而能获得敬重。
当知识被公开传播,谁交点学费就能学到时,反而就不那么被看重了?
就像现在,许多家长放着好好的学校不上,拉着孩子去上乱七八糟而且没啥鸟用的私课。诸位先贤好容易编的循序渐进的教科书不看,上赶着去学点别出心裁的私房课。
大概许多时候,珍贵的不是好知识,而是稀缺的知识吧——哪怕那稀缺的知识是野狐禅?
实话实说:当个好老师,真挺不容易的。
洪七公教郭靖一个人降龙十八掌,都教得挺头疼。现在的老师,得一口气管一大帮子人。
我有位朋友,在苏州当过段实习语文老师,有一次忙,请我代批下一年级孩子们的作文。那次可把我整糊涂了。
批头三四篇,还行,不难;批到十几二十篇,有些晕了。
怎样才能保持公平的评分,同时保持区别度呢?比如这篇给了个80分,那之前某篇75分好像还比这篇好,批着批着有些麻木了,好像又给错分了……
保持公平,同时保持区别度,挺难的。
批个卷子都这么累了,跟一群孩子朝夕相处,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而非一个成年人的日常语言)跟他们交流。
何况接触过老师的都知道:教课,真只是他们工作的一部分。没完没了的开会和考核才比较要命。至于当老师的人际关系,有兴趣的读读《围城》自然就知道了——方鸿渐怎么上课的没怎么提,光是跟同事们处好关系就殚精竭虑了。
每个职业都很辛苦,而跟人打交道的职业,尤其辛苦些。
跟一群其实不具备平等交流能力的孩子打交道,怎么想都不简单。
而如上所述:
因为时代的发展,当老师成为一种职业、知识成为一种半公开的,至少可以通过教科书汲取的资源后,反而得不到知识还是封闭时的社会地位了。
大概,就这个稀缺知识才值钱的年代,真全盘商业化的话,该让老师们藏私一点?
把某些知识教一半,剩点东西留成VIP收费教学,再剩点精华知识搞成要配货买满多少VIP课时才教的,那大概,老师们的地位和收入,又提高了吧?
但那样一来,势必是:
知识又封闭了,阶层流动又停滞了吧?
(在这点上,老师与医生是类似的:真逼得知识与医疗永久分层了,那一切都固定了)
所以了:
在这个一切都在快速固化的时代,能无私教授知识——让普通人还多少存有改变命运机会——的老师们,实实在在地,是世上的光啊。
老师们,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