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的魅力与时代记忆丨心理杂货铺_风闻
中科院之声-中国科学院官方账号-2020-08-28 13:31
编者按: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 PsyCh Journal 编辑王日出在中科院之声开了一个杂货铺,铺子里有各种有趣的心理学百货。欢迎大家没事过来逛逛。
最近掌柜去了趟国家博物馆,正赶上《众志成城——抗疫主题美术作品展》刚开始展出。不仅是国博,最近很多展览都跟抗击疫情有关;如果你没有机会去线下看展,相信也看过许多图片、照片。相比图画,照片更为真实地记录了每个时代。不少人把今年的新冠疫情和上个世纪的大萧条相比(The Great Depression vs. The Great Lockdown),这次就带大家“理性地”欣赏一幅大萧条时期的摄影作品。
在大萧条时期,美国农村安全署邀请了一批全美最优秀的摄影家记录下当时人们的生活:人们在艰苦的岁月中如何生活。在海量历史照片中,Dorothea Lange在1936年拍摄的《移民母亲(Migrant Mother)》可能是最著名的一幅。这位母亲是无数移民工人中的一员,她的工作是摘豆子,挣的钱甚至不够自己和七个孩子糊口。当我们再来观赏这幅八十多年前的照片,依然会被母亲脸上的皱纹和眼中的无奈所触动。

Migrant Mother (Dorothea Lange, 1936)
在PsyCh Journal的神经审美学专题的一篇观点文章中(点击“阅读原文”),瑞士心理学家Hennric Jokeit从“神经肖像学”的角度,分析了这幅作品。欣赏艺术作品即是对作品的所有展示的信息进行整体加工的过程。既包括了细节出发的自下而上的加工过程,也包括概念驱动、整体评价的自上而下的加工过程。这两种加工过程中,人们对于信息的注意和加工并不都相同,某些刺激会特别容易吸引人的注意、优先被加工和反应。比如对威胁到人身安全的刺激可能很快就注意到并做出反应,像是蛇、蜘蛛的图片,这些会在40毫秒之内就激发自主神经系统的反应(比如心跳加速、血压升高),这远比进行语义加工的时间(200毫秒)要快得多。
人们对痛苦、难受的表情加工也属于自动的情感加工,会在极短的时间吸引注意、做出反应。这种对细节信息的优先加工也存在于艺术作品之中,比如在很多以“美杜莎”为主题的画中,人们首先看到的就是画面中的蛇。出于对蛇的恐惧,不仅人类,即使是非人类的其他灵长类在看到这些作品的时候也会出现情绪反应。

美杜莎之首,鲁本斯(图片来自网络)
“预测编码理论”(Predictive Coding Theory)则解释了人们何以用最经济高效的方法,快速选取、加工特定信息:运用“预测”来进行识别。这是一个自上至下的加工过程。也就是我们先通过少量线索信息,根据大脑中已有的知识,建立认知模型,也就是“预期中的图像”,再与现实信息进行对比,如果大体符合(没有违背的信息出现),就可以做出判断和反应,完成认知过程。一旦误差(预期与现实的差异)出现,就进一步调整模型,直到误差最小化。这个理论将感觉、记忆和行动综合在一起,完成一系列的对比和计算,最终形成对于真实世界的内在呈现。换句话说,我们看到的并非与现实分毫不差,而是重新构建出来“想看到”的景象。比如说,当我们看到远处的山峰、云层觉得特别壮美,但用相机拍摄下来经常不满意:明明远处的山那么高、照片上只有一点点。这是因为认知存在“近大远小”、“近处清晰、远处模糊”,因此会对信息进行整合加工,脑动PS。
有心理学家基于“预测编码理论”提出,“不可预知性”是艺术欣赏中的核心成分。但一味的新奇又会因为信息量过大让人们产生疲劳或者回避,丧失艺术本来应带给人的放松感。因此,成功的艺术作品需要在“可预测”和“不可预测”、“熟悉”和“新奇”之间找寻平衡,突破既有的模型,才会让人印象深刻。《移民母亲》无疑就是这样一幅作品。
为什么这幅照片会让人记忆深刻呢?首先,是这幅照片的“普通”:普通的女人、最普通的动作、最普通的衣服,带着两个孩子,连表情都没有过多的情绪,人们可以从她的身上中看到自己所熟悉的、被生活所压迫的痛苦,甚至有人比自己过得更糟。实际上摄影家拍了六张这个母亲的照片,这是最后一张,也是流传最为广泛、让人记忆最深刻的一张。那么另外的五张和这张有什么不同呢?这几张都是这个女人坐在家徒四壁的帐篷里、几个孩子围绕在她的身边。另外几张的景深更大,人们可以看到破败的帐篷。但在最后的这张照片里,摄影师只是对焦了她的面孔,一张被生活摧残的面孔。要知道这组照片是为了记录大萧条时期人们的生活状态,几乎所有照片都反应的是场景,即便是人像也是以全身像居多。而这幅特写照片,就有些出乎意料了。但正是因为少了多余的信息,人们能够更专注于细节:褶皱暗淡的皮肤、深锁的眉头、僵硬下沉的嘴角、凌乱的头发、褪色破旧的衣服(如果你知道这个女人只有32岁你可能会更加吃惊)。这幅肖像照还有一个特点出乎意料:不论是女人还是孩子,没有一个看向镜头。尤其是女人,虽然是面对镜头,却并没有看向镜头,就好像不知道镜头在哪里、不知道生活的出路在哪里一样。
这幅照片是美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最富有代表性的照片之一,几乎所有讲到这段历史的书里都会使用这幅照片,它已经成为了人类共同的记忆。所以当我再次在论文里看到这幅照片,照片本身已经成了我已有的模板。所有艺术作品都有其时代背景和政治经济背景,在大萧条时期这一批照片中,无助和无望几乎写在了所有成人的脸上:在一个大时代的困难之中,个人和家庭无法逃避。在国博的展览和无数关于抗击疫情的照片中,也建立了另一个关于这次“战疫”的认知模板:看不见脸、甚至看不见眼睛,但依然可以从细节体会到坚定与乐观。几十年后,如果这个模样成为后人对于2020年的集体记忆,现在的人们也会感到骄傲吧。
来源:PsyCh Journal 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