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顽童」李安的困惑_风闻
娱乐产业-娱乐产业官方账号-带你了解行业的“热点”“盲点”“痛点”2020-08-27 07:33

作者 / 耿凌波
第十届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大师班”开讲时,美国已经临近午夜,顶着12小时时差,李安如约上线,屏幕上的他穿着旧的蓝衬衫,头发已经花白了,显得有些憔悴,尽管如此,面对现场频频抛出的“一个导演应该具备怎样的专业知识?”“你对自己作品中的父亲有什么新解读吗?”等基础问题,他依然耐心、认真作答。
这是北京电影节首次开设大师班,也恰好是李安从影第三十个年头。受到新冠疫情影响,李安只能通过线上连线的方式与观众交流,但现场依然人头窜动,还有更多影迷聚集在网络上,实时关注着这场分享会的进程。两个小时的交流中,李安围绕“东方表达与数字技术”的主题,讲述了他执导筒多年的创作体悟,分享了他理解的技术形式与艺术表达的关系,同时也回应了对电影改革的看法。


疫情加速行业变革
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全球电影业都受到不小冲击,在李安看来,电影业要恢复,局势上非常困难,生意上也是。
他所在的制作端,也能感受到拍摄受到影响,“我们拍片的话,几百个人要到处跑来跑去,但是现在这变成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而放映端承受的打击则是分层的,“高端的影院可能会有生意,就是说你有特别好的银幕,特别好的放映条件,这样的还可以生存,一般的影院就比较困难。”
同时大家还普遍面对的一个冲击,就是流媒体对观众的分流,“疫情期间观众一直在家里看电影,他养成习惯以后,再回去影院是很扭转的”,李安坦言。
正因如此,他表示,疫情或许会加速电影改革时代的到来。“毫无疑问(流媒体)看电影的方式更方便,也会更流行”,但电影从业者也没必要恐慌,李安建议大家放平心态、接受挑战。“谁也做不到,逼着观众进入电影院,你只能给他诱因,让他感觉值得进电影院。”

“如果你做的东西和他在家里看的一样,甚至还没有那个好的话,你就不能怪观众宅在家里。创作者只有自己努力,努力创造新的影像、新的故事,创造在平台、在家里没办法体验的内容,当电影可以做到比真的东西还真的时候,那可能它的这种方式就会被革命性的改变”,而观众也可能重回电影院。
现场他提出假设,“未来很多年轻朋友再拍电影,可能就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一个景这么拍,可能要接近动画,又可能会更真实。”而这样的行业背景下,也更显得李安一直以来在技术上的探索已然迫在眉睫。

技术让电影表达更自由
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开始尝试3D技术,到《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双子杀手》首次应用4K、120帧,李安就被贴上了“技术控”的标签,但在他自己看来,“我其实对科技一点都不熟,电话我只会打出去,其它的什么都不会”,他将自己定义为“老式电影拍摄者”,追求新技术,只是为了让电影在表达上更自由。
比如拍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李安遇到哲学上的思考不知如何突破,于是就有想到了利用3D来增加一个视角空间,突破想要表达的题材,“我知道电影必须要靠媒体才能把内心世界将心比心地传达给观众,不管这个媒体是绘画、文字、胶片、数码,立体的还是平面的,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它就是你的依靠”。

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剧照
技术提供了新的可能,让观众看到更多。用李安的话来说,新技术的应用催生了新的电影美学标准的建立。与传统影像相比,应用了新技术的影像会更加清晰,观众对信息的要求也会更加丰厚,随之,对演员的表演、艺术的层次、拍摄的方式等也都提出了新的要求。
比如,过去遵循西方戏剧所诞生的“三幕戏”的叙事方式下,演员的表演会相对夸张一些,立体感的呈现,是依靠灯光、摄影、道具、化妆等外在形式综合作用下呈现出来的;
而应用的新技术的银幕,观众看得更真切,则要求演员的表演方式也必须更精致、更含蓄,光有一个故事去表达出来还不够。角色的内心世界、他的冲突,都要能够一层一层透过表演表达出来,甚至是演员在无意识的状态里透露一种捉摸不定的东西,也需要摄影师捕捉下来。
但当主持人问道:未来拍电影是否会优先考虑技术?李安当即给出了否定的回复,“还是看我想表达什么,不管你用什么样的艺术形式,数码也好、影视也好,它都是一种媒介。你怎么表达内心的景观,你要跟大家分享什么,这才是重要的。”
同时,李安也坦言,对于新技术的探索,整个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我自从接触数码和3D以后,我整个人对世界影像的解析,整个心理过程需要一个调试。开始的时候很难做,过程中也曾受过很多的打击。”
大师班现场,李安提到拍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是他第一次接触到“立体”的感觉,“拍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很糟糕,因为我依靠的媒体,等于是我的信仰,突然之间好像瓦解了”,他形容当时的自己“和少年派没有什么差别,和一个老虎在小舟上漂流,很恐惧的感觉。”
而除却这些拍摄过程中特别具象的困难,李安还要面对来自电影工业界和观影文化的阻力,“电影工业是一个固定的形态,要颠覆非常困难,一个人是扭不过机器的,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所以有时候吃了很多暗亏,很多血泪往肚子里装,很难和人家讲为什么走不通,为什么会拍摄变成那个样子”。
尽管如此,他表示依然会坚持下去,“现在,等于是在摸着石头过河,我用10年拍了两部,后面还有计划,我觉得我还在一个初步的学习阶段。我会继续努力,继续去研发这种东西,因为现在,从我脑子里面的影像来看,(应用新技术的)电影已经是这么回事了”。

电影越拍越困惑才越有意思
众所周知,李安是一个将东西方文化融合地特别好的导演,现场他也分享了对东西方文化的看法,“我个人感觉在东方,尤其是东亚这一块,之前是几千年农业社会的文化形态,敬畏天地、尊重团体,人会思考怎样能融入这样的社会,怎样能有序地生存,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东方是非常讲意境的,在有意和无意之间有一个似有似无的东西”。
“而西方可能和他们的游牧民族有关,征服性、侵略性比较强,个人想决定怎么改变世界。尤其是美国,是一个新大陆,在建国的时候,就把个人的意志放在很前面”。
因此,在拍电影的时候,“我们会吃一点亏,因为他们的故事有冲突,结构有一定起承转合,全世界也看得非常习惯。现在讲我们东方要怎么样融入或者改变它,我觉得新技术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怎么把我们习惯的、我们擅长的东西,比如意境、似有似无的结构,还有崇敬天地的感觉表达出来,我觉得是蛮有机会的”。
但在面向全球市场的同时,李安也曾面对着无数挑战:
我开始拍片的时候,资金都不大,虽然是美国片、英国片,但也算不上特别好莱坞,所以自由度也还可以。但在我拍完《卧虎藏龙》以后,算真的进入了好莱坞。这个时候就会面对比较多观众,而他的观影习惯、观影特点,也都需要去注意,常常会出现,跟你心里想表达的东西不太一样的情况,你要去调和,但那个过程不太容易。

电影《卧虎藏龙》剧照
尤其现在好莱坞的工业体系越来越成熟,观众会给你很多意见,这个真的很难应付。关于你应该怎么样拍电影这件事,常常会有外行领导内行的情况,那个对我来讲是蛮大的困惑。
尽管,像李安这样,用西方的电影语言讲述东方哲学意味的故事,实现起来非常困难。但他却总能成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或许是因为,做电影的人都有一个“杀手本能”,“我也常常会胆怯,只是那个害怕程度没有那个渴望去做、放手去做的那种心理那么强烈”。
因此,李安逐渐领会了在好莱坞工业体系下的生存法则,“你身处这个电影工业当中,不用类型根本没办法和人家沟通。毕竟电影工业已经存在了100年的时间,各方面都已经很成熟了,包括类型、表达,它都有一个格式在里面,你的电影也很容易归纳到这个格式里面”。
除此之外,还要学会考虑观众的观影习惯,他们对各种类型有不同的体会,心理活动也会有不同的轨道,在电影的两个小时里面,你要保证只有一个叙事性,把旁边不相干的东西除掉,让它单纯一点,这样观众才能够跟随你的故事,去做一个情感的启发。
这正应了李安自己对电影的理解,“电影不是在说人生该怎么样,而是把这些东西用电影的形式诚恳地表达出来,让大家共同体验、共同交流、启发思路。”正因如此,李安觉得:“我的电影越拍越困惑,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