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经济改造中的冒险主义和保守主义-对独山县案例的思考_风闻
往来经济-自由撰稿人-2020-07-30 11:59

贵州省独山县四百亿(网上数字,有待独山县确认)投资带来大量烂尾工程和巨额地方债的新闻热过以后逐渐凉了下来。对独山县的事情有很多分析评论,有谈官员腐败、官商勾结的,有评论权力集中、监督不力的;有分析银行贷款模式、土地制度的;有讨论干部激励机制、干部交流的;也有考虑损失由谁承担、坏账如何处理的;还有认为独山县的投资让当地受益、预期独山县的投资会起死回生的。
这些分析,多是老生常谈,即使有的很尖刻,也仍旧是分析、批评普遍存在的问题的泛泛之谈;不是说这些分析没有用,而是说这些分析没有抓住主要问题,没有看到独山案例背后的社会历史背景,没有弄明白独山案例所反映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没有认识到独山案例的发生有一定的必然性。如果按那些分析的结论去解决问题,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地方经济完全失去活力,地方政府完全失去发展经济的动力,是得不偿失的。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分析,是因为评论者用市场经济和政府管理的通常情形做参照来分析独山的情况,而没有认识到独山面对的不是市场经济和政府管理的通常情形,独山要解决的是传统落后地区的地方政府如何将当地传统的农业经济社会改造成现代经济社会并持续发展的问题;由政府进行超前高强度的大投资是独山尝试的方式,目前看这次尝试是不成功的。
独山县用大投资作为改造传统社会的方式,不只是为当地主要官员所提倡和推行;当地中下层官员最初虽有疑虑,但很快也赞成并在实践中积极推进这一方式,当地民众也拥护这一方式。就是说,这一方式能够在当地得以推进,主要官员的强推不是主要原因,官商勾结也不是主要原因,当地官员和群众在一段时期内普遍赞成和拥护才是主要原因。
当然,对当地官员和群众的赞成和拥护大投资的原因也要具体分析,部分原因是认为这种方式能够成功,不能回避的是,更大的原因是,短期内收入提高了,由于信贷软约束的存在,长期内也可能不用直接承担还本付息的压力。
虽然信贷软约束是独山案例的重要方面,但不是主要方面,主要方面是当地官员和群众赞成用大投资的方式改造当地经济社会;信贷软约束是操作方面的问题,会影响大投资的成效,但不是方向性问题,不是要不要搞大投资的问题。
大投资方式能够在独山推行四五年时间,说明在贵州省内层级高于独山县的政府方面和社会力量对这一方式应该也是鼓励试试看的态度,至少是默许的;金融部门能够把如此巨额的资金贷给独山县,一方面是因为各级政府默许试试看的态度,另一方面是确实不知道能否成功,至少是不确定一定会失败。因此,可以说,前几年贵州普遍存在用大投资改造传统农业经济社会的思想认识,独山是这种认识落到实践上的众多案例中的比较典型突出的个例。
如何评价独山县的这一认识与实践呢?即使没有其中的腐败因素和管理不良的情况,目前看来这仍是一次不成功的改造传统农业经济社会的尝试。接下来的问题是,独山县的尝试将来会成功吗?允许其他地方进行类似的尝试吗?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分析独山县和类似地区产生用超前高强度大投资改造传统经济这一认识和实践的深层原因。
独山县及类似地区形成用大投资改造传统经济社会这一思想认识并能够把认识转化为实践,有三点是起重要作用的,一是,发展经济是地方政府的主要任务,地方之间的竞争成为推动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地方经济发展是决定官员升迁的重要因素;改革以来这些方面是一直存在的,由于东部的起始发展条件更好,这些方面在东部的重要性比在西部更明显;西部落后地区由于近几年逐渐具备经济起飞的条件,这些方面在西部地区也变得越来越重要,成为西部落后地区把大投资尝试从认识转化为实践的组织制度基础;二是,随着经济发展,在全国范围内,资本变得不那么稀缺,产能开始过剩,国内市场虽然竞争很激烈,但也足够大,能够支持不发达地区的较快发展,这一切为部分不发达地区用大投资改造传统经济社会的尝试提供了现实的物质基础。
第三点,也是本文的分析目标,即产生用大投资改造传统经济这一认识和实践的思想来源。
如何改造传统经济社会,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没有成熟、确定的道路。虽然二战后世界上有一些发展中国家和地区(如亚洲四小龙)基本完成了从传统经济向现代经济的转变,中国东部的部分地方也基本完成了传统经济的改造,但这些先发地区走过的路子不具有普遍适用性,因为这些国家和地区无论从内部社会条件和外部发展环境来说都有很特殊的因素,比如说,四小龙能够发展起来,与美国遏制中国的大环境是分不开的,再比如说,这些地区都是沿海的,甚至就是海岛,这些条件对很多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来说是不存在的。理论上,发展经济学还是以归纳为主,并不是演绎推理为主的,甚至也不是演绎归纳并重的,虽然已经发展了几代,但并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不同的人、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国家根据自身所处的环境和接触到的观念会形成不同的关于发展道路的认识。
改造传统经济没有成熟确定的道路可以遵循,也无法照搬已经成功的案例,不同的传统经济社会只能自己摸索路子,当然不排除参考成功者的经验和失败者的教训,但最终选择什么道路主要由自己决定,选择的道路能否走得通、能够成功,事前也是不知道的。
在摸索发展道路的过程中,传统地区的政治、经济、社会等方面的条件与传统社会关于发展道路的认识会影响所选择道路的倾向性,比如说,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是冒险的还是保守的,是以效益为主还是以技术优先,是单兵推进还是综合协调,是快速推进还是稳步发展,等等。
在这些倾向性中,有两个是比较常见且具有典型性和综合性的,一是冒险主义,一是保守主义。
冒险主义的主要特点是,试图在较短时间内用较高技术水平的高强度投资把传统社会改造成现代社会,而没有慎重考虑传统社会的思想观念、道德伦理、文明素质、人力资本、各种显性和隐性的制度环境、各种基础的技术环境等能否在短时期有一个大的改变,能否与高技术水平的高强度投资相适应,也没有充分权衡这样的改造方式会带来的风险:高投资高负债容易引发内部的经济金融危机和外部的国际收支困难以及货币危机,利益和社会结构剧烈调整会引发社会和政治危机。
保守主义的主要特点是,需要加以改造的传统经济被所要克服的困难和面临的风险笼罩,产生畏惧心理,不知从何处着手,不敢承担风险,不敢进行大的投资,不敢引进新的技术,不敢对传统社会的观念和利益结构进行大的改变和调整,只敢做一点依附于传统社会的边缘性投资,传统社会内部的困难和矛盾得不到解决和释放,只能不断积累,最终可能引发社会危机。
冒险主义和抱守主义是会相互转化的。冒险主义尝试失败了,就会转向保守主义,长时期的保守主义又会在社会中积累过多压力而不得不进行冒险主义的尝试。拉丁美洲的发展中国家很多就是先进行冒险主义的尝试,失败后又滑向保守主义,结果人口负担不重、资源丰富的拉丁美洲国家在经历几轮经济金融危机、国际收支危机以及国内的社会政治危机后,经济仍旧没有起色。
选择冒险主义道路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一般具有几个特点:一是有一个发展取向的权威政府,二是自然资源比较丰富,三是与西方发达国家有较密切的历史和政治经济关系,能够从发达国家融入国内投资所需要的资本和技术。第一和第三点是很关键的,第二点是为融资做抵押的。
不具有上述的条件的发展中国家一般无法进行冒险主义的尝试,只能依靠国内的努力以积累发展所需要的资本和条件:如果有一个权威政府,政府可以通过调整国内的利益结构以加快积累发展需要的资本,如果政府没有足够的权威,就只能采取无所事事的保守主义策略。
保守主义是肯定不会成功的,因为连较快发展都做不到,等其他国家和地区发展起来以后,发展的机会和空间都会受到压缩。那么冒险主义尝试有成功的吗?极端的冒险主义尝试,像拉丁美洲的国家,做不到财政收支和国际收支的基本平衡,其政治制度也无法平衡社会各方的利益并保持社会的稳定,一般是失败的;经过改造的冒险主义尝试有成功的案例,亚洲四小龙采取的就是经过改造的冒险主义,这些国家和地区一方面采取高强度的投资策略,另一方面注意保持市场的基本有效性和社会政治经济各个方面的基本协调。国内也有类似的案例,像一些在农村改革后仍旧保持发展集体经济的村庄,如江苏的华西村,曾经的天津大邱庄等,这些村庄一般有一个强势的村领导班子,又通过各种关系借到大量资金进行高强度投资。
亚洲四小龙能够成功,更重要的原因是,作为美国遏制中国的前哨,既可以从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获得资本和技术,又得到美国让渡的国内市场的支持;这一条件是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不可能具备的,但对中国的不发达地区的发展却是有借鉴意义的,这里的借鉴不是指从发达国家获得资本和市场的支持,而是国内的不发达地区可以从国内的发达地区获得资本和市场的支持。国内的那些得到发展的著名村庄实际上也是如此做的。
回到前面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独山县的大投资将来有可能成功吗,就是说,独山县的投资能够盈利吗?应该很难,投资规模实在太大是一个原因,更关键的原因是,独山县的项目大多是旅游、地产以及服务行业的项目,这些项目没法充分利用全国的市场,毕竟把产品运出去和把人吸引来的难度是有很大差别的。独山县大投资引出的一个教训是,即使要搞大规模投资,也要注意制造业和旅游、地产等服务业的比重:全国大部分地方,除了有全国知名的旅游资源的少数几个地区,不可能靠旅游业解决经济发展的问题;大多数的服务业都是服务当地的,没有制造业的发展,仅靠服务业当地经济无法持续发展。
也许有人会问,独山县的投资已经对当地人带来了好处,为什么一定要盈利呢?独山县的投资确实在短期增加了当地民众的收入和储蓄,但这是以全国其他地区的民众的利益为代价的;如果全国各地都搞这种不盈利的投资,那么全国经济非但不能保持扩大再生产的循环,连简单再生产都无法维持。要求独山县投资盈利既是市场经济的要求,也是国民经济保持持续增长的要求。当然要求独山县投资盈利是指全部投资总体上盈利,不是指单个项目都要盈利。
第二个问题是允许其他地方进行类似的尝试吗?像独山县这样规模极大、没有盈利能力、项目的产业结构不合理的尝试是不能允许的,就是说,像独山县这样的极端冒险主义是不能允许的。
所有的大投资尝试都不被允许吗?肯定不能这样做。如果所有的大投资都不被允许,就变成了极端的保守主义,落后地区的地方政府的干劲会受到极大的抑制,经济也会变得死气沉沉。
不管是考虑产业、人口的合理区域布局,地区之间的公平,土地等自然资源的合理利用,还是从建立国内大循环、增加国内经济的面向和韧性、保持社会经济的长远可持续发展、巩固国防甚至为历史负责的角度看问题,落后地区都需要得到发展,不能采取人口、产业完全集中到东部的发展战略。西部落后地区要发展,就不能完全限制地方政府的大投资,不能采取极端保守主义的策略,一定要给地方政府尝试的权利和机会。
中国目前的国内市场足够大,能够容纳西部落后地区的产品;中国生产的投资品足够丰富和物美价廉,降低了落后地区进行大投资的成本;只要各种投资尝试能够拓宽国家的发展道路和带来足够的利益,中国目前的国力能够承受一定比例的投资失败。
因此,无论是从必要性、可能性还是从潜在的利益来看,国家都应该鼓励投资尝试。
鼓励尝试,不是对各种投资尝试放任不管,而是要引导和限制地方的大投资,把地方的冒险主义约束在一定程度和一定范围内,使地方的冒险大致与国家总的政策相协调。要把引导和限制结合起来,在引导中限制,这样才能在发挥地方政府的能动性的同时,降低各种投资尝试的风险,防止独山县情况重复发生。
现在东部地区的一些低端制造业面临升级和转移的压力,如果把中西部的大投资与东部的产业转移结合起来,既可以避免产业转移到国外产生的各种问题(西方发达国家现在面临的问题与没有处理好产业转移有很大关系),又可以促进中西部的发展和东部的产业升级,保持、提升中国全产业链的优势,改变目前经济增速下滑的趋势。产业转移不能完全依赖市场的力量,需要国家在产业规划、区域布局、税收、融资等方面形成长期稳定的机制和政策,既引导产业转移,也对中西部的大投资进行引导和限制。
西部的大投资不能再重复改革开始后东部出现的村村点火的发展模式,不但不能村村点火,也不能乡乡点火、县县点火,西部的产业发展要打破行政区划限制,经济联系紧密的区域要共同投资,共享收益;要集约化、集群化发展,以节省基础设施成本,培养市场和产业链;形成从大城市到小城市相互协作的产业链,不同层次的人力资本和技术能够相互配合,技术水平较高、投资较大的产业在大城市,技术水平较低、投资较小的产业在小城市。
不能完全依赖西部的民间资本对接东部的产业转移,西部地区的政府不但要在政策和管理上服务产业转移,必要的时候可以动用财政资金或者政府从市场融资建设东部转移来的项目。国家可以在税收和融资方面对从东部转移到西部的产业给予优惠,就像当初为吸引外资在税收上给予几减几免一样。
西部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和职业教育也要与东部产业转移结合起来,减少不必要的基础设施建设,也使西部的教育有目标、有方向、有动力,形成良性循环,避免西部人力资本大量流向东部使得西部没有发展教育的动力和财力。国家可以对西部的职业教育给予更大的支持。
当然为防止独山县这样的极端冒险主义情况的重复发生,财政和信贷约束的硬化也是必要的,其中的关键是地方财政要公开透明,信贷约束要硬化,对正在搞大投资的地方政府财政的监督要强化。但不能完全依靠财政和信贷约束的硬化,要综合发力,才能既保持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动力,又降低发展经济可能引发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