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梟雄（7）－筆耕後話_风闻

寫羅倫斯的故事對蝦餃來說是非常挑戰。一，是如何在紛紜的歷史資料中找脈絡與方向，這是最大的挑戰，因為在寫之前我對羅倫斯可以說是不認識。他的電影，看的時候是超過半個世紀前的事，故事等細節已經非常模糊。二，故事以中文表達，看官們都是中國人，他們對阿拉伯的歷史與故事有多大興趣？如果沒有人看，不是跟費薩爾鬧革命一樣，白費嗎？如果太重視流量或點擊率，不如不開工；用繁體字寫文章，首先已經趕走不少有可能的讀者（能留下來的，肯定是好讀者！）。看官有緣，自會出現，莫理流量。

在寫羅倫斯故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應該怎樣看他。不同背景的人，對他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與評價。因為他是一個極富爭議性的人物，無論在他的時代還是今天。

他的怪異性格，跟他的家庭有關。因為父母沒有正式結婚，按照當時傳統看法，他是私生子。此外，他的身材比較矮小。身份與身材，一直是他一生揮不去的陰影。所以他很早就渴望出人頭地，揚名立萬就可以掩蓋這些心理缺陷。他從阿拉伯回國之後，知道自己是傳媒寵兒，他對自己的身材與身份，也不再介懷。我不知道研究羅倫斯的人，會否用這來作分水嶺。

除了性格怪異之外，他一生是一個建制的叛逆者，不遵守建制定下的規則，我行我素。也是這特質，才讓他的才華有發揮的機會。以他的條件，如果事事跟隨人家的規則，怎可以有出頭天？

他的叛逆性格，在開羅英軍情報局辦公室就顯露出來。首先，跟他共事過的軍官，對他的評價是他從來不把比他高級的軍官放在眼內。也是說，他不尊重地位比他高的人。他的頭髮不整齊，制服從來沒有整理好，要嘛釦子不齊或肩帶脫位。跟他工作過的貝姐（Getrude Bell）對他工作的批評是他畫的地圖草圖，那些地方他從來沒有去過。（她對阿拉伯世界的認知非常權威，她的批評也非常到位。）

他性格矛盾，也是說他的行為反差很大。一些阿拉伯歷史學家這樣說他，他外表看起來很謙虛、渺小，但有需要的時候，他會膨脹得很大。他的確有過於膨脹的性格，例如他在書中說炸了79條橋，實際只有23。亞喀巴戰役讓他一戰成名，那是整體配合作戰，他卻向西方傳媒解說，從構思到最後勝利，都是他的功勞。可以嗎？阿拉伯人對他的觀察，一語中的。

研究羅倫斯生平，不能忽略他跟費薩爾的關係。原則上，他只是一個英軍派到阿拉伯聯軍的一個普通聯絡官。如果他只簡單地履行他的任務，歷史就要改寫。如果我們細心分析，羅倫斯的問題可能很大與很複雜。

他跟費薩爾的關係，超乎任何人想像。羅倫斯獲得費薩爾極度信任，極不尋常，因為羅倫斯只是一個普通英國軍官。他在費薩爾的陣營做過什麼？歷史沒有交代。如果是一個普通聯絡官，當他離開阿拉伯的時候，他就沒有理由再為費薩爾奔波了。

但細看很多論述，羅倫斯對費薩爾的確存在一種效忠的態度。羅倫斯忠心為他辦事與盡力，為他的前途擔憂，為他的事業獻身。很多評論沒有談這一點，或根據這點作推理，蝦餃覺得這是羅倫斯一生最關鍵與富爭議性的經歷。

阿拉伯聯軍是由很多不同沙漠部落組成，他們都歸費薩爾之下，聽命于他。費薩爾能統帥這群散沙戰士，除了自己的號召力與英國的物資支持，就是那些加盟的部落酋長，都要向費薩爾宣誓效忠。羅倫斯在他的書中也有談及。有了這個宣誓儀式，大家身份確定，團隊就這樣形成。

蝦餃猜測，羅倫斯在費薩爾的陣營時，也做過相類儀式，或對費薩爾表明效忠。否則，我們沒法解釋：費薩爾會對一個普通英國軍官如斯信任、羅倫斯戰後的動作、費薩爾在大馬士革跟艾倫比會面之後會大怒。如果費薩爾早知道那英法秘密協議，他會那麼傻瓜為他人作嫁衣裳？他大怒的原因，有英國人的因素，也有羅倫斯的因素。羅倫斯不告訴他那重要秘密協議，就是沒有達到效忠的起碼要求。為了彌補之前的錯失，羅倫斯在戰後不斷為費薩爾打拼，終於在開羅會議讓費薩爾當伊拉克的王。他說從此之後，英國人再不欠阿拉伯什麼。應該是他從此再不欠費薩爾什麼。

如果這個推理正確，羅倫斯的問題就非常嚴重，英軍甚至英國可以按叛國罪起訴他。羅倫斯首先是一個英國人而不是什麼阿拉伯英雄，他是叛國者。作為一個英國軍官而宣誓效忠其他武裝力量的首領，已經不能饒恕。其後他在巴黎和會公開英國的秘密承諾，向媒體爆料英國是為了石油利益而拋棄阿拉伯盟友，讓國家尷尬。在任何地方，羅倫斯的做法都是背叛國家行為。

他那個時候還是一個英國軍官，也是利用軍官的身份，他才找到英國的機密文件向傳媒爆料。他的確是一個洩密者，但他的洩密動機，是為國家還是為個人？留待歷史判斷。他的叛逆，是否過了頭？在歌頌他一生的時候，我們應否也看一下這些重要環節？

撇開雙重效忠或洩密者這些富爭議性的話題，羅倫斯對國家最大的貢獻，就是幫英國切割了中東問題的尾巴，從此英國擺脫了中東事務的糾纏；英國再不欠阿拉伯什麼，誰能這樣做？

他不但為國家擺脫多事的中東麻煩，也寫下迄今為止，在沙漠地區如何進行軍事活動的最精彩教材。他在書中談到在阿拉伯世界活動要注意的27條，今天再看，雖然已經是百年之後，還是非常管用。例如跟阿拉伯人見面，不要問只是聽，虛心地聽多了，了解重點才再問；熟識你的阿拉伯夥伴，他的家庭、朋友甚至敵人，對建立日後互信很大幫助；首次見面非常重要，壞的開始，日後工作就困難；進入對方的小圈子，日後工作事半功倍；等等。

十多年前，美軍入侵伊拉克並在當地駐軍，結果焦頭爛額。同一時期，英軍支援美軍，在伊拉克的巴士拉地區駐軍。我們看到，英軍跟當地民眾大致相處平靜，美軍卻是四面楚歌。BBC有特輯介紹羅倫斯的影響，其中之一就是如何活用他的行動指南。相信英軍在出發之前，認真研究過他們前輩的經驗。美國將領，在碰到諸多麻煩之後，慨嘆之前沒有讓他們的士兵好好學習羅倫斯的著作。學好羅倫斯的阿拉伯活動規條，不但軍事上非常重要，就算跟普通阿拉伯人交往，或到那裏行走都大有幫助。

羅倫斯是一個歷史人物，對中東世界的發展有非常重大影響。英國與美國也拍不少有關他的紀錄片。今天的紀錄片，特別是歷史記錄片，很多都盡量還原實景，也找演員來扮演重要角色。但拍攝羅倫斯與費薩爾就有困難還原實景，因為他們的身高。我們不知道費薩爾的實際高度，但通過照片看，他比羅倫斯高大很多，起碼高一個頭，羅倫斯的高度是1米66。看那些紀錄片，永遠都是羅倫斯比費薩爾高，就怎麼看都不是味道了。這等同我們看建國時代的歷史電影，扮演鄧小平的演員，如果比扮演毛澤東的演員還高，你會看嗎？歷史的高度都不能還原，別的還有多真？

羅倫斯一生渴望成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包括獨攬功勞、接受採訪、拒絕受勳、洩密爆料、著書立說等等。但人生最後十年，卻是受盛名所累，他的名氣帶來他沒法承受的滋擾，最後只能不斷逃避，隱姓埋名，流放印度，甚至要利用速度來麻醉自己。他最後是死於速度，也是間接地死於自己的名氣。他的一生求名到死亡之路，是否另一深刻歷史教訓：盛名致命？

拋開國家或政治等煩人話題，也不要計較他喜歡吹噓膨脹的特點，他的為人或許有性格上的缺陷，他的確是歷史上罕見的有情有義真漢子。為了小黑子，為了給他自由，羅倫斯無怨無悔地協助阿拉伯人。為了達到這目的，他要宣誓效忠費薩爾。他宣誓了，就無時無刻地為費薩爾的利益考慮，信守承諾。這樣的人，無論何時何地，絕對是一個歷史人物，he lives in history！

有情有義，不是中國人的專利，是普世價值。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