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上司性骚扰PUA,这是我的错吗?_风闻
直面派-直面派官方账号-讲述值得讲述的真实故事,直面生活、命运和内心2020-07-08 20:56


“你不需要我!你给我等着!“对面的男人先是甩出两个脏字,然后指着她大吼。马芳芳打了个冷战,从梦中惊醒。自从她离职后,这个画面不断出现在梦里。噩梦中的男人名叫黄昆,是她上一家公司的总监,频频对她进行职场性骚扰。她写邮件内部举报,但公司并未展开任何调查;求助于法律,但因为对“性骚扰”的严格定义依然是我国法律上空白,也步履维艰…
马芳芳甚至怀疑过,这一切是否是自己的错,她曾一度被检测出应激创伤反应,处在轻微抑郁状态之中。很长一段时间里,马芳芳都是在羞耻感和黄昆辱骂她时的恐怖画面回放中度过的。失眠,焦虑,愤怒吞噬了她,每天睡前都会哭,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我竟是一个他随意处置的玩意吗?”
以下为马芳芳的自述:
2018年7月,我离开上家公司,以一名猎头顾问的身份加入苏州L猎头公司。在拿到offer时,曾有行业内的朋友提醒我,这家公司总监名叫黄昆,年近40,花边传闻颇多。我和大多数人一样,认为八卦新闻不可信,更何况我作为一个普通顾问,并不是直接向黄昆汇报,应该没什么接触他的机会。在入职后的前几个月,他鲜少出现在办公室,为数不多的几次和黄昆的接触,也并无异样。
2019年2月,我顺利通过了公司的试用期,向直属经理提出希望团队内部调整个人业务方向的申请,以我在上家猎头公司的经验,这样微小的职位调整通常经理批复即可,但直属经理暗示我,若想调整业务方向,必须征得黄昆的同意,在办公室说影响不好,建议在办公室外,可以请老板喝杯咖啡或吃饭讨论。

为什么工作上的事情不能在办公室说呢?我很困惑,不过也没想太多。次日上午十点左右,我特意提前和直属经理说5分钟后会和黄昆沟通此事,并向黄昆发送了微信问他是否有空,黄昆把我叫到了公司楼下抽烟,第一句话直接问我:找我干嘛,缺钱吗?我苦笑带过,把话题转移到业务上,期间他评论我的睫毛涂得不错,还问我最近是否想找男朋友。
2019年3月,鲜少出现在办公室的黄昆开始把座位移到公共办公室内工作,不断提起我的名字。一次月度会议结束后,黄昆提出组织一次酒局,我没有回复,在走去厕所的路上,仅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嘱咐我务必参加,我拒绝。而后数次黄昆在办公室常常跑到我的座位边与我探讨工作,不断提起喝酒事宜,我都婉拒了,但黄昆扬言一定要组成酒局。

2019年4月11日,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那一天,那是我长达数月噩梦的开端。
那天下午,我和两位要好的同事下楼抽烟,黄昆尾随与我们闲聊,并靠近我问周五是否有空喝酒,我果断拒绝说:“没空,有安排了。”黄昆显得有点惊讶:“你有dating吗?” “对,我有dating。”我斩钉截铁地说。黄昆说:“不能改时间postpone一下吗?” “不能哎,你们去啊,enjoy。”我指着两位同事说。
回到办公室,黄昆突然冲到我座位边拍桌子轻吼:“what the fuck,你居然不去,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把我自己的活动都推掉了,你居然不去,我再等你最后一个礼拜,你再不去就没意思了!”
我吓得连连说没时间,喝酒也不好。
**黄昆捏了下我的肩膀,用力做了一个闻我身上香水的动作,**转身离开。
我一阵恶心,叫两位同事一起下楼透气。黄昆再次尾随。

电梯里一共有四人,我和黄昆,还有男女各一位同事,黄昆在我对面。我假装刚刚尴尬的一幕没有发生,和同事讲话,突然间我右耳边“砰”的一声,转头看去,黄昆的左手臂扶着电梯墙壁,身体斜倾靠近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有空!”
慌张恐惧涌向我的脑袋,我有点语无伦次:“我下个礼拜五也没空,真的没有!”
“那就周三!”他的手臂还扶着,我嘟囔说了一句好吧,他收手。
就这样,黄昆以公司outing之名组织了一次酒局。
回到座位后,我大脑一片空白,给坐在我左边的女同事发了一条微信:“太可怕了,感觉我马上在这个公司做不下去了。”同事回:“为什么?”我难以启齿,没有回答。当日下班后,和我在电梯里的女同事发来微信:“刚刚他壁咚你?”
我才知道,原来那叫壁咚。
周末一直处在恐惧中的我,试探着和几位女性同事表达黄昆的异样,但没有提及电梯里发生的事,然而同事觉得是我太过敏感,甚至是我自己招的。
周一周二,我连续请了两天病假。周三白天我和同事一起拜访客户。在这三天里,我不断说服自己,是我想多了,是我平日里太活泼开朗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全办公室的outing活动,我要给老板面子,否则整个四月份我辛辛苦苦的26万业绩,几万元奖金将一无所得。
与此同时,我拜托同样被电梯里一幕惊到的男同事:当晚请务必保护我。
4月17日,周三晚,办公室二十个人来到了一家火锅店,分两桌入座。电梯里的两位同事,贴坐在我的左侧。我的右侧放着随身物品,旁边是直属经理和两位团队平级同事,黄昆在另外一桌入座。我舒了一口气。

刚吃了几口,黄昆起身端着酒杯走到我的座位旁,一把拿开我右侧座位上的物品,**坐下冲着我吐了口烟。**他要与我碰杯,我问:“你为什么总是提我?”他大声说:“因为我喜欢你。”
聊天中,他一次次挪动椅子企图向我靠近,我一次次以同样的动作向左侧朋友处移动,眼看没地儿坐了,我起身跑去另外一桌和其他同事们聊天。
黄昆见状,跟随过来,做出一个要抱我的动作,我说:“不行。”他悻悻回了句好吧。而后他再次坐到我的旁边,我再次离开回到原座位,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羞耻感漫布全身,我拍了下桌子向对桌的他发问:“你干嘛,把我当陪酒的吗?!”
气氛骤然凝结,黄昆从座位迅速站起,走向坐在我隔座右侧的直属经理:“你的队员有点跳啊!”
我只能再次苦笑。
第二场,我们被安排去了一家酒吧,黄昆没有继续粘着我而坐,但中途尾随了我和同事去舞池,拍了我的头和下巴几次。
活动结束,大家各回各家,**黄昆用手抚了下我的脸颊,**在场的一个女同事看到尴尬避开,我倍感羞耻。
第二天一早,黄昆早早来到办公室,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推了我一下,**说自己前一天喝多了,还问我,他有对我做什么吗,“are we good?”,我只好再次苦笑说没什么,他向我炫耀第二场酒钱2000块是他自费,我懒得回应。

这次团建过后,公司换了新的办公室,黄昆的行为举止照之前有所收敛,但好景不长,他对我的关注开始演变成另外一种形式。
**先是要求我加班。**这家公司六点半下班,一直都没有什么加班文化,七点多,办公室仅剩我和黄昆,我尴尬至极,没打招呼便夺门回家了,次日直属经理告诉我,黄昆给她电话抱怨了我一个晚上。

而后黄昆开始坐在我身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直属经理不停向我转达黄昆的“实时投诉”,**前一秒我在和同事说笑,后一秒直属经理告诉我不许嘻笑,上一刻我讲话稍微大声,下一刻直属经理让我音量调小;衣服不可以穿得太短,不可以提前3分钟吃午饭;禁止我晚上见候选人,我问他为什么不能见候选人,他说:“你是和他在包厢里面吃吗?”
有一次我上午请假在家,路上被开车的黄昆撞见,他立刻打电话给我的直属经理投诉我,在得知我已经请过假后,他又让人事给我发公司规章制度,请假必须提前三天。
我无时不刻被动接收着他对我的精神控制、胁迫、冷暴力,仿佛是一只被他拔光翅膀的鸟,还被他嘲笑我只是不会飞的鸡。
平日里活泼开朗的我仿佛泄了气的皮球,失去活力与热情。我曾私下和同为女性的直属经理哭诉:“你不觉得他太针对我了吗?”她象征性安慰了下我,说:“看的出来,我已经过滤掉很多东西了,出来打工你忍忍吧。”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6月份,我身心俱疲,开始观望新的机会。
在接下来的日子,黄昆和我说话的时候曾经毛手毛脚,也曾**在周末时公司微信群里突然cue我,问我要不要下楼喝咖啡,**一度让同事误以为我们有什么,我百口莫辩,心力交瘁。
7月,我开始接听面试电话,黄昆时常尾随我偷听,让他的下属男经理来试探我是否准备离开公司,我说:“有在观望,并未确定。”7月底8月初,有一家猎头公司表示有意向offer我,我请了剩下的一周年假回老家休息办理事情,顺便审慎思考下份职业生涯,休息期间,得知因为业绩问题可能要pip(绩效改善计划)我,我简单表示同意,未做过多理会。
8月12日,放假回来第一天,我被黄昆和直属经理叫到小办公室谈话(我要求三方谈话,一直以来我都避免和黄昆以任何形式单独接触),因为考虑到新的机会选择,我欣然表示接受pip,毕竟本着对自己职业负责的态度,我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黄昆再次开始了他的pua套路,一会儿说不想给我做pip,一会儿吹胡子瞪眼逼我和他对话,我疲于回应,叹气。
突然间,黄昆拍桌子质问我:“你刚说什么?”
我回:“我说什么了?”
他说:“你说我操!”
我懵:“我没有啊?!”
“你说了!”他加大音量死死的瞪着我。”
我再次否认:“我没有!”
他继续吼道:“你不许说那个字,你是在侮辱人,你不许对着我吼那个字!你立刻马上给我道歉!”

此时我的眼泪已经快要夺眶而出,黄昆见状,随意回了句对不起,继续谈话。我想这次我是凶多吉少了。
他打开电脑上我见过的候选人资料,轻佻道:“这就是你晚上陪吃饭的那个呀!”我忍着怒火没理会。“哎呀,我也不是想一直骂你的,你看你还帮我做成过一个职位,我也很感谢你的啊。”
打一巴掌给一颗糖,又是那一套,我继续不理会。
他一边滑着手机一边态度轻浮地问我:“你到底要什么呀?”
所有羞耻感,委屈、隐忍、压抑在这一刻化作一句发自心底的怒吼:“我要你respect我!”
黄昆看着我愣住大概5秒钟,瞬间起身摔了下电脑,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吼:”你不需要我,你给我等着!”
没过一会,我被通知8月12号是最后工作日,命令我迅速收拾东西走人,就这样,我在黄昆和直属经理的贴身监视下草草收拾东西下楼,我想,也许我终于他x的可以解脱了。

8月13日和14日,直属经理电话说**黄昆要扣着我的离职证明不让我入职新公司,并以背调作为威胁让我不要乱说,**早已看透他们是一丘之貉的我删除了直属经理的微信。8月16日,另外一个团队的男性经理在微信里转述黄昆的话:他要杀了我。
我精神几近崩溃。愤怒表示,我有离职录音,我已经不是L猎头公司的员工,请不要以任何形式打扰我。黄昆才作罢。
而后的日子里,我都是在羞耻感和黄昆骂我时的恐怖画面回放中度过的。失眠,焦虑,愤怒吞噬了我,每天睡前都会哭,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是我,我竟是一个他随意处置的玩意儿?

休息期间,我和几个同行的朋友吃饭倾诉遭遇,他们纷纷提醒我,黄昆性骚扰女性已是惯犯。又经历了几个抑郁的日子,反复思考让我看清真相,是的,我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尽管有朋友劝说我没有实质性的身体伤害,建议我忘记一切继续新生活,但这长达数月的羞耻感真真实实地持续侵蚀着我。我也阅读了一些文章,了解到权力滥用导致的性骚扰危害之大,我若袖手旁观,接下来一定还会有更多受害者。
2019年10月,经过深思熟虑,考虑到不想伤及他人,我决定走内部举报流程。我向公司澳洲总部写了举报邮件控诉黄昆滥用权力,性骚扰,要求黄昆向我道歉并停止不尊重女性的行为,但总部草草回复邮件,并未展开任何调查,屏蔽了我的邮箱禁止我发声。

2019年11月,我在一直播自述了我的遭遇,同月提交了劳动仲裁申请,开始了我的维权道路。在这半年里,我所经历的维权之路只能用艰难来形容。
当寻求公司内部帮助没有被善待的情况下,我意识到个人的力量确实显得渺小,但我相信同理心与道德良知全人类都有,制度解决的不了的问题,道德、社会可以帮助我。

2020年1月,我鼓起勇气,在自媒体新浪微博叙述了我的遭遇,事情很快在职业圈内传开,我得到最多的声音是“不意外,他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同时,我联系了市工会,市妇联寻求救助。工会表示,因为L猎头公司不在工会名单,无法提供帮助。妇联反馈,从未收到有关职场性骚扰的投诉,妇联过往的主要工作内容集中在家庭纠纷调解。在我一再强调职场女性平等权益的重要性下,妇联的工作人员将我的遭遇记录在案,并拨通了黄昆的电话,我要求和妇联工作人员,律师一起和黄昆当面对质,黄昆在电话中情绪激动,态度恶劣。
相比于舆论场上的群起而攻之,我一直渴望的都是实际的支持反性骚扰、反不平等的职场环境的司法实践,为和我一样的受害者予以帮助和支持、据理力争、要求改变,等等。
2019年11月,我向工业园区劳动争议仲裁委员会提起了关于“因L猎头公司负责人黄昆滥用职权的长期性骚扰、和敌意的工作环境,受害人被迫非法解除劳动合同“的劳动仲裁申请。在我向仲裁处工作人员递交材料时,我要求将雇主L猎头公司掩盖事实、推卸责任的不当投诉处理一并列为被告,理由是黄昆的所有性骚扰行为均发生在工作场合,且利用了公司资源,属于职务行为,L猎头公司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工作人员对我说:“你这个有点难,我们只负责劳动争议,你要求公司道歉也不太可能,性骚扰不在我们劳动仲裁审理范畴。”
2020年1月,劳动仲裁开庭,尽管离职谈话录音中黄昆充满了忽冷忽热的态度和明显的敌意,甚至对我连续吼了三次侮辱字眼并摔东西扬言“你给我等着!“(也是我噩梦中反复出现的画面),我一度哽咽、哭泣、声音颤抖、并连续说出高达近十次的”请你尊重我“。我也提供了电梯里肢体侵犯的证人证言和其他一些微信聊天记录,仲裁员均未采纳我的提供的相关证据,因为性骚扰不在劳动仲裁的审理范畴。
我的律师对我说,尽管我国现行法律中,存在通过”胁迫“和”威胁“的危害行为来侵害受害人被迫解除劳动合同的情况,但法律对于”威胁“”胁迫“的认定通常指的是”敲诈勒索、强奸猥亵、危害生命安全“等需要负刑事责任的严重行为。这种回避我和黄昆在公司中不对等的权力结构,回避我被动接收长期的过度关注和性骚扰的裁定,我是不能认可的。
和律师商量过后,我已经提起对黄昆本人的一般人格权纠纷/性骚扰的诉讼。疫情休假期间,我在判决文书网上查询到,**过去十年间,以性骚扰为关键字的案件仅有700多例,**而在我国现有法律框架下,早在2005年《妇女权益保障法》首次把“性骚扰”写进了法律, 2019年,“性骚扰损害责任纠纷”作为最高法院新增的民事案件独立案由正式施行,也成为2019年反性骚扰进程中最关键的进展之一,但截至目前以性骚扰为独立案由提起的诉讼仍寥寥无几,对“性骚扰”的严格定义依然是我国法律上空白,“尤其是职场性骚扰,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肢体暴力手段的性骚扰,带有明显的权力控制、精神控制和心理强制性,实践中也面临更多的困难和挑战,取证难,立案难,胜诉难,赔偿难。”
(马芳芳、黄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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