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斯蒂格利茨：美国“出错了”_风闻

欢迎你

那些疲乏了的和贫困的

挤在一起渴望自由呼吸的大众

那熙熙攘攘的被遗弃了的

可怜的人们

把这些无家可归的

饱受颠沛的人们

一起交给我！

我站在金门口

高举起自由的灯火！

—自由女神像上的题字

艾玛·拉撒路的十四行诗《新巨人》

约瑟夫·斯蒂格利茨 | 作者

身边的经济学 | 来源

01

美国的价值观

和社会现实之间的差距

经济学的一个缺陷在于其过于简易的模型，仿佛人类只是自私和追逐利益的机器。但经过反思，我们知道人类远远不止于此。

人们会为金钱而奋斗，然后沉浸在过度的贪婪和物质主义之中。

一些人在追逐财富的过程中背弃了道德和原则，他们恶劣的行径为人所不齿。一些人努力获得关注，而另一些人则满足于默默无闻。

美国人同样钦佩那些为他人奉献自己的人。我想，大多数人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关爱他人和乐于助人，而非自私自利。

国家就如同一条在大洋中航行的船，如果这条船上的乘客都是自私自利的海盗，船将会驶向黑暗无际的汪洋。在那里，手无寸铁的人们只能自食其力，破坏规则的人将会得到奖赏，负责监督和管理船员的人实际上是船员的俘虏。

金钱会流向最富裕的集团，而这些财富大多是掠夺的结果。真理、事实、自由和同理心都只是一种政治上的修辞，毫无实际意义。

当美国人环顾四周时，他们会发现美国正在特朗普的带领下一头扎进黑暗的汪洋。

然而，也有迹象表明美国人仍然能够找到出路。美国人对政治和商业领袖的行为感到反感，这是个好迹象—这意味着美国人还没有完全被西方经济学创造出的自私和贪婪的经济体系俘获。

然而，如果美国仍然不调整航向，这条船将会在偏离真理的道路上渐行渐远。

02

以神话掩饰美国的失败

在理想的情况下，神话和传说可以巩固人们共同的价值观，激发他们的动力。个人主义深深扎根在美国社会的土壤中，它代表了那些依靠自我奋斗而成功的人们，代表了为社会创造就业的组织者，而这些都是美国梦的体现。

美国梦作为一个神话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强化了美国作为机遇之地的概念，将美国和其他国家，特别是“老欧洲”国家区分开来。

贫穷而勤劳的美国人凭借自己的努力走向了致富之路。美国人告诉自己，任何努力工作的人都能成功。这是美国的立国初衷。

然而，现在，绝大多数统计数据都表明事实并非如此。许多努力工作的人没有成功，而许多人之所以成功却并不是因为努力工作，而是通过不正当的商业行为，以及出生在了“正确”的家庭。

直到现在，很多美国人依然认为机遇是美国万古不变的优势，尽管统计数据已经证明情况正好相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美国人对神话形象的依恋导致他们接受了那些实质上在破坏美国价值观的政策，而正是这些政策降低了美国梦成为现实的概率。

如果每个人仅仅依靠努力工作就能自力更生，那政府就不需要为穷人提供经济援助，因为人们总归会找到一份工作，或靠自己的努力读完大学。

美国人也不需要平权法案来为那些遭受歧视的人们创造更公平的竞争环境，因为有勇气和决心的人会克服歧视，凭借自己的力量功成名就。

然而，美国人已经看到了统计数据所记录的现实：尽管政府已经提供了一定援助，但那些来自贫困家庭和遭受歧视的群体还是根本无法生存。

实现美国梦的可能性已经变得微乎其微，以至于人们不得不为这个神话贴上“虚构”的标签。

任何一个出身于中等以上收入水平家庭的白人只要稍加思索就会怀疑，如果自己并非出生在现在的家庭，境遇是否还会和现在一样。

03

拥抱变革与保守主义之间的矛盾

美国的另一则神话告知人们，美国是一个善于接纳变革的国家。

事实上，有很多事物似乎只是为了改变而改变。但仔细观察美国就会发现，在这个国家的某些地方存在着一股强烈的逆流，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保守主义。总是有一些人不停地看后视镜，认为过去总是比未来要好。

有人会想要缩短自己的寿命吗？有人会追求更不健康的生活吗？有人希望自己的收入水平变得更低吗？特朗普想带领美国回到过去—例如，把美国的制造业经济带回20世纪中叶那个最繁荣的时期，但他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是要付出代价的。即使煤矿工人的工作得以恢复，绝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也会下降。

从国际的角度看，回到过去的风险更大。美国不能假装自己的地位与75年前一样，人们必须面对现实：美国不再像“二战”后那样主宰全世界。如果试图重新确立这样的地位，美国的失败将不可避免，美国在全球经济中的地位和影响力都将进一步下降。

过去40年以来，美国的经济出现了问题。

尽管美国比40多年前要富裕得多（至少就GDP而言），但很多人并没有分享到经济增长带来的成果。

对有些人来说，他们的发展前景不仅变得更加暗淡，而且看不到改善的希望，很多人感到中产阶级的生活离他们越来越远。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一直没能合理应对变化带来的冲击。例如，有些人主张美国应该盲目地接受全球化的进程（就像目前正在做的那样），而另一些人则坚持活在过去，试图拒绝一切新鲜和不同的事物—不仅仅包括制造业和自动化的趋势，还包括全球商品和人员的流动。

美国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经济结构的变化了。21世纪的经济和社会与75年前明显不同，当然也与18世纪后期完全不一样。绝大多数美国人已不再接受种族主义、奴隶制和性别歧视等社会结构和制度，至少我是如此认为的。

当制定宪法的时候，美国还是农业社会，超过70%的人口直接或间接地依赖于农业。20世纪中叶，美国已经是一个以制造业为主的工业社会。今天的美国是一个后工业社会，从事制造业的劳动力只占不到10%。

不断变化的经济形势要求政府的职能也必须做出转变。政府不仅仅需要明确转型的方向，也必须重视转型的过程。监管和公共事业支出增加的原因并不是政客试图攫取权力，如果美国人想要在21世纪发展一个充满活力的、运转良好的、城市化的创新型后工业经济，美国就必须增加对监管和公共事业的支出。

美国如果想要妥善地处理这些问题，合作将是必不可少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美国的合作已经从农民合力建造谷仓扩展到更系统的合作方式，包括共同制定某些规则、规章，以及对不受约束的个人自由的妥协。

然而，美国21世纪经济所需要的合作的种类和程度是前所未有的。美国现在需求的集体行动与18世纪后期不可同日而语。18世纪后期是美国宪法起草的时期，也难怪一些人在回顾往事时总是对此津津乐道。

04

美国人的价值观

美国人（至少大多数）相信平等，他们对机会和公正的平等深信不疑，也笃信教科书所推崇的“一人一票”的民主制度。

美国人相信他们可以通过理性思考更好地安排社会事务，创造更好的社会和经济制度，建立相关机构。这些不仅会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更能创造一个理想的社会。

美国也认同在任何正常运转的市场经济中都必须遵循的基本原则，如法治。大多数美国人认为，美国的法治应着重保护普通人的权利不受强权侵犯。

美国今天的问题不仅仅是政治上陷入僵局和落后于时代的失败，一个旨在保护多数人不受少数人侵害的制度已被推翻。

令人担忧的是，美国的游戏规则是由一小部分人制定的。

他们的经济议程主要由富有的精英制定，即便精英制定的政策与其他人的利益背道而驰。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不成熟的联盟对国家的影响甚至比仅仅由1%的人执政还要糟糕。

这是因为为了保持联盟的团结，精英不得不偶尔给联盟的伙伴一些“甜头”。这些“甜头”一方面化身保护主义，另一方面则使穷人更难获得堕胎的机会。

美国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但也可能会变得更糟—特朗普正在把美国拉入万劫不复的泥沼。

美国的社会保障体系（社会保障、失业保险及医疗保险）仰赖于政府的管理。

我们已经注意到，与社会保障相关的交易成本只是私人部门提供的养老金的一小部分。放眼世界，美国的私人医疗保健系统所提供的医疗服务要少得多，但却能赚得盆盈钵满。

总体上看，尽管政府雇员服务的人的数量增加了1亿多，履行职责的范围也大大扩大，但美国政府的绝对人数与半个世纪前基本持平。

保守主义者认为社会保障和医疗保险之外的公共支出基本上是一种浪费。这忽略了教育和基础设施建设带来的巨大收益。

这些投资的回报实际上比大多数私人投资的回报高得多。这种现象强化了一个广泛的共识—美国的公共投资严重不足。美国的政治已经堕落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特朗普政府对美国的经济和政治机构所造成的损害是显而易见的。遗憾的是，这些针对美国核心的攻击不会就此停步。在离开后，特朗普将留给美国一份长期“政治遗产”。

05

美国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所有人都知道美国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全球化、金融化和新技术的发展方式让许多“工人”落在了时代的后面，而它们的发展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经济政策决定的。

即使在2018年经济周期出现转折的期间，大多数企业的经济状况也没有获得太大的改善，无法恢复到10年前金融危机爆发前的水平。

现在的财富不平等问题比2008年前严重得多，而随着2017年税收法案的出台，再加上美国政府对放松管制的狂热追求，美国的经济前景可能会变得更加极端不确定。

如果把人们的失望情绪与市场营销、行为经济学的进步结合起来看就能明白，为什么近一半的美国人都被特朗普的欺骗性营销蒙骗了。当美国人对精英政治失望至极时，政治操纵就浮出了水面。

美国并非一夜之间陷入当下的危险境地。

有人警告说，美国大部分地区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美国社会的情况很容易被一些居心叵测的人拿来误导大众。

美国人可能不知道挑战将是何种形式，但风险确实存在，而美国最终却选择无视这些警告。

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目前的困境是自己造成的：人们错误地理解了经济、政治和价值观所代表的意义。

美国的经济学“出错了”。

人们总是认为不受约束的市场（包括减税和放松管制）是所有经济问题的唯一解。美国人认为金融、全球化和技术进步本身就会给所有人带来繁荣，市场本身是具有竞争性的。因此，他们不理解市场势力的威胁性。美国人总是盲目地认为，个体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过程将会提高社会的总体效益。

美国的政治“出错了”。

太多的人认为选举就是民主的全部。美国人不理解金钱对政治产生的威胁，不明白金钱的集中化将如何瓦解民主，也不明白精英如何利用金钱来塑造经济和政治体制，进而使经济和政治权力进一步集中。美国人也不明白，他们何等轻易地滑入了“一美元一票”的陷阱，何等容易地对民主制度产生了幻灭—大部分民众认为这一制度是被操纵的。

美国的价值观“出错了”。

美国人忘记了经济应该服务于人，而不是让人服务于经济。美国混淆了目的和手段：全球化本应创造更强大的经济，以便更好地让经济为人服务。然而，美国告诉人们，由于全球化影响了经济，美国不得不削减他们的工资和公共项目支出。金融本身从为经济服务的工具变成了经济目标。这导致美国经济更加不稳定，增长更加缓慢，社会不平等加剧，而普通人深受其苦。个人对利润的追求并没有使扭曲的经济得到改善。

逐渐恶化扭曲的价值观带来了扭曲的经济和政治。美国已经形成了一个更加自私的社会，就像经济模型中所表述的那样，人们本就是自私的，但这种形象并不是美国民众理想中的那个更好的自己。

在今天的美国，唯一可以与强权抗衡的力量是人民的力量，也就是选民的投票权。

但随着贫富差距越来越大，人民的制衡权力越来越难以有效行使。这就是为什么实现社会公平不仅仅是道德或者经济问题，它关系着美国民主的存亡。

尽管美国今天的情况很糟糕，但如果人们对此置之不理，让美国依旧执迷不悟地走在现在的道路上，伴随着科学技术的进一步发展，美国的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加严峻。

美国可以选择的另一个世界并非只是过去的投影，人们可以运用经济和政治知识，以及近几十年来在失败中学到的经验，建立一个设计合理、监管良好的市场机制，并与政府和民间社会机构进行广泛的合作。

这才是美国走出困境的唯一途径。

本文摘编自《美国真相：民众、政府和市场势力的失衡与再平衡》，经出版方授权“身边的经济学”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