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还自相戕：从希土冲突谈北约组织的内部矛盾_风闻

近来，在遥远的地中海滨，希腊与土耳其这两个国家发生了较为严重的冲突，并数次互相叫嚣要以战争来应对。而值得注意的是，希腊和土耳其都属于北约成员国家（二者都为1952年2月18日加入），这种同盟成员内讧的有趣现象自然引起了世界各国人民的关注。毕竟同是一家人，怎么就突然要刀剑相向了呢？

这次的矛盾导火索是发生在今年6月11日的海上摩擦，当时正在执行北约任务的希腊军舰在一位意大利籍指挥官命令下监控一艘被怀疑非法运输武器到利比亚的货船。正当希腊直升机打算前往检查时突然出现的土耳其军舰对其进行了威胁，希腊军方的直升机因此不得不撤离。本来这事也不大，但是在希腊与土耳其的世仇之下，这次事件就成为了一个引子，两国高层开始借题发挥互相发狠话。希腊国防部长尼古拉斯·帕纳约托普洛斯在北约国防部长的一次电话会议上说：“北约盟国正在使用武力威胁”，并说土耳其这种“闻所未闻的行为”破坏了北约的凝聚力。

其实土耳其与希腊关系错综复杂，对土耳其来说，希腊是占领了爱琴岛绝大部分岛屿，划界划到自己家门口的敌国；对希腊而言，土耳其则是对希腊人犯下种族屠杀罪行，有着血债的仇人。因此两国的矛盾似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而当进入21世纪后，两国间的冲突虽然缓和到了不会互相杀对方全家的“相对和平阶段”，但双方存在矛盾的领域却更广泛了，不但包括大家熟知的海上边界问题、难民问题和经济问题，还包括地中海东部天然气管道、专属经济区与油气田的开采问题。

不过希腊国防部长 “破坏了北约凝聚力”的帽子看上去虽然凶狠，引来媒体争相报道。但北约其他国家的防长可能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能冷笑一声喝口红茶说句“图样图森破”.因为这种北约内部的分歧也并非希腊与土耳其的独有，而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北约正在逐步失去凝聚力其实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也成了最近几年北约每次开会都要老生常谈的一个问题。事实上北约正在逐步走向分散，并且很有可能被新欧洲组织替代。

这首先要从北约的来源说起，此处话分两头，先是欧洲方面于1947年3月4日，法国与英国在敦刻尔克签署了《敦刻尔克条约》，这是一份于当年9月8日生效五十年的一个共同防御性质的条约，为的是在未来可能的德国再次入侵后（实际上此处被四家分尸的德国不可能再次入侵，此处的德国只是为了防御苏联时的一个幌子）。而后这个条约在1948年3月17日扩展为了《布鲁塞尔条约》，将比利时、卢森堡、荷兰也拉了进来，新成立的同盟集团叫做布鲁塞尔条约组织（BTO）。由于这时捷克斯洛伐克刚刚发生了二月事件，因此与会各国同意建立一个区域组织以便在遭受攻击后自动进入互助的状态。这就是1948年9月28日建立的WUDO（Western Union Defence Organisation西欧联合防御组织）。

但是欧洲人显然是对自己的力量有所怀疑，所以想拉美国人下水。加上美国在二战刚刚结束时仍然只是一个新兴的力量，出于避免过渡扩张和推行多边主义的考虑，美国人也希望能和自己的盟国达成一些高级别的合作。于是在1949年4月4日，美国、比利时、加拿大、丹麦、法国、冰岛、意大利、卢森堡、荷兰、挪威、葡萄牙与英国在华盛顿签署了北大西洋公约，根据该条约成立了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也就是NATO）。而就在NATO成立不久之后，朝鲜战争爆发了，这场战争使欧洲人意识到，光靠欧洲（特别是英法）是无力阻挡苏联军队的进攻的。因此，作为两条线之一的WUDO于1950年12月整体移交给了北约的欧洲盟军最高司令部（Supreme Headquarters Allied Powers Europe，缩写SHAPE）。至此，北约的构建才算结束。从北约的建立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北约实质上存在有两个必要的条件：1.一个足以击垮西欧的庞大力量；2.美国对西欧有着强有力的介入意愿。根据现实主义的均势理论与威胁均衡理论，国家联盟的根本原因是制衡军事强权或威胁，前者是北约的欧洲盟国拼命要组建联盟的原因；而后者是北约之所以是“北约”而不是已经消失的西欧联盟的决定性因素。用我们传统的话来说这叫“吴越同舟”，但这就导致一个问题，风雨过后，他们还会同舟吗？

这个问题法国人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给出了答复：不能。与很多人归结于戴高乐自身的性格导致退群不同，法国当年退出北约军事组织（并不是完全脱离北约）其实是有很大的现实基础。首先在当时，法国经济快速发展，为法国自己建设国防提供了基础；国际上，到了60年代后，欧洲直接爆发战争的可能性已经实质上大大降低了，此时国际最大的风险反而是美国介入其它地区冲突，而一旦美国发生冲突，根据北约条文，欧洲盟国就不得不跳进去和美国人一起流血；而与此同时苏联有了核打击美国本土的手段，使得美国对西欧的核保护变得不再可靠（譬如无法指望苏联在只打击西欧的情况下美国还会率先使用核武器对苏联进行攻击）。

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在改组北约建立美英法三国最高委员会的努力失败后干脆选择退出，将美国军队和北约司令部一同赶走。这样一方面可以自己发展自己的核力量（反面例子就是需要美国核导弹的英国人），同时还能避免美苏争霸时被美国卷入战争的风险，甚至还能在美苏两国之间左右逢源，将60年代两极格局转换为了多极体，可以为法国对国际事务参与创作更多的机会。在法国人眼中，这就是双倍的快乐。

虽然英国学者一般批判法国此举是任性的，对法国并没有好处。不过笔者认为一个国家的利益不能简简单单的看军事或短期经济利益。民族尊严、国民自豪感、灵活宽松的国际环境有时也同样重要，而千年来欧陆第一强国的文化根基也将法兰西塑造成了一个“胸怀天下”的民族，因此在法国人看来光是拥有“独立的核武器”一项，就已经足以构成退出北约的理由了

。

虽然其他大多数国家并没有法国那样的资本可以自己搞核武并且任性的退出北约，毕竟对大多数国家而言，苏联的威胁仍然是不可忽视的。然而随着苏联的解体，北约就失去了一个外在的敌人，这使得大家都得思考在后苏联时代，北约作为一个军事同盟会如何存续下去。这时候，北约开始了可谓是“出则无敌国外患者”的局面。

可能很多人会好奇，北约为什么没有因为苏联没了而一起消失。这是因为一个联盟的命运，不但要考虑到外部环境的变化，还要考虑到强势国家的看法。而在法国“退群”的那段时间，美国毫无疑问是说一不二的。其政治象征能让其他国家，特别是小国认为跟着美国混仍然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美国也抓住了这个机会，在冷战刚刚结束就爆发的南斯拉夫内战中，抓住机会在联合国的请求下带领北约介入了波黑冲突，从某种角度上，这次军事行动缓解了失去苏联这个敌人后的凝聚力消失问题。此外，2001年开始的“反恐战争”更是让美国把其北约主要盟友都拉下了水。

不过，联盟领袖为了维持自身的领袖地位也是要付出更多代价的，只是在冷战结束初期这个问题还不是那么明显。但是当反恐的激情褪去后，事情就不那么浪漫了，特别是东亚某国的崛起和中东的混乱，使美国的国家利益重心发生了巨大且激烈的突然转换，而此前美国为了维持北约长期承担的义务也侵蚀了自身。到了最近几年，这种矛盾愈发的突出了起

同时美国对自身透支的财政恶果也开始出现，这就使得“撒钱”式外交难以为继，因此特朗普特别喜欢催促欧洲国家赶快提军费，因为2014年的北约要求各加盟国都要有GDP的2%预算投入，最终结果是美国自己投入了超出3.5%的GDP，而其他大多数国家（或者说除了美、英、拉脱维亚、希腊和爱沙尼亚）都是在交钱时都变成了和平鸽——不但变得突然热爱和平了起来，还会咕咕咕地表示明年一定。而欧洲债务危机最严重的时候，美国甚至承担了北约3/4的费用。

在这种情况下，美国一方面只好重新强调北约的集体防御能力，来抵消俄罗斯威胁（恰好俄罗斯也算给面子，回过气的俄罗斯照样让西欧担忧）；另一方面发展新使命应对中东欧局势并强调北约不但是个军事联盟也是一个政治联盟而将前苏东集团国家纳入其中。这种操作表面是关心欧洲盟友，实际更激化了欧俄关系，扭转了欧俄国防开支下滑的趋势。但是队伍多了，人心就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拉人入伙只是续命，并不能解决根本的那两个因素。北约缺乏共同的敌人，包括反恐也已经不能让全欧洲达成共识了，南部欧洲各国要反偷渡难民，波兰说要小心俄罗斯，德国说我不想出钱了；而美国又自己不愿（或者叫没有能力）在欧洲多花钱了，同时乌克兰危机暴露出现在的美国已经不能为自己的盟友提供足够的保护了。北约内部也天然存在着矛盾的土壤，正如众多国际观察学家指出，目前北约还存在着“南北矛盾”（注：南北矛盾是指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的问题，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北约成员国间存在着发展不均衡和发展不充分的矛盾）。而北约显然没有也不可能有一个统一的强有力领导来分配和调度这种问题——连欧元都有人不干，一个军事政治同盟性质的北约又何德何能可以左右数十个国家长期的经济与产业结构呢？倘若真的能，那欧洲就应该叫欧罗巴合众国了。欧洲或者说欧盟的各成员国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并没能出现一批完全团结欧洲的政治家，所谓“入则无法家拂士”。在这种情况下，希腊与土耳其之间的冲突只不过是北约现状的一个体现罢了，在冷战时期，二者还能因为苏联的原因放下仇恨共同携手，但是很显然现在的俄罗斯至少对希腊没啥威胁，而希腊与土耳其的边界和油气田却是实打实的争端，并且真的为塞浦路斯流过血。至于北约的优势，什么防务共享，国防透明减少猜疑，似乎没有美国也能做到，而且还更好。

不过这不代表北约会直接迅速走向分散，毕竟在美国人的强烈要求下，欧洲共同军队也必须在北约的框架下实行，现在的美国仍然是北约中较为强大的国家，并且有新兴的政治力量例如法国和土耳其希望通过北约来扩大自己影响，因此北约至少这个名头还是会传下去的。但是北约确实不可能如二战盟军中那样团结了，在北约共同行动的波黑战争中我们就能看到这个现象——美国的空袭使得当地武装开始绑架联合国士兵作为人质，而派出维和部队的英法公开反对美国进行的空袭，即使美国的空袭在当时效果显著。同样，我们很难认为希腊人会为了土耳其的独立自主而流血（但是反过来希腊一定愿意）。特别是在美国为了给北约续命而摊开影响范围的今天，越大的摊子也意味着更多的风险，饱受阿富汗风沙的欧洲已经尝到了苦果，他们可能不会为了叙利亚与俄罗斯公开冲突，也不会为了遏制某大国的一带一路而流血。

恰恰相反，与俄罗斯眉来眼去和与某大国做生意才是大多数欧洲国家想的，哪怕是被美国批判威胁要取消北约资格的土耳其也完全不把美国警告当回事。就算到哪一天北约进行了动员，恐怕其凝聚力甚至不如讨伐董卓的联军，从这个角度来说，北约倒也的确是完了。同时这也为我们参与的国际合作组织的发展提供了借鉴和警示，盲目的扩张范围必然会导致缺乏足够的凝聚力，从而使得大而广的联盟反而不如少数国家组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