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权嘲笑别人的,并不只是他们_风闻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20-06-13 09:59
女儿参加各种演讲比赛,我一直都持鼓励态度。
我认为这除了能够提高她的阅读、思维、写作和口头表达能力乃至风度仪态之外,还有两个好处:
1.让她切身领会一个人怎样既做到有自己的主见、深度、个性,又能被大家所接受——这两方面对人适应社会都是必不可少的;
**2.演讲赛、辩论赛和体育比赛一样,都是当场决胜负的——这种正面对决,当场见分晓,当场战胜对手的经历,很有助于养成她的一种堂堂正正的强者心态:**就是要制敌于当场,摧锋于正锐,光明磊落而胜,或坦坦荡荡而败,都是强者所为,体现了强者应该有的无畏英气和无悔担当。女儿为人友善而且好静,参加体育比赛的机会未必很多,但是通过这些竞争,她仍然可以锤炼出自己的这股劲儿。
在背诵演讲稿的间隙,女儿和我们说她不喜欢班上那些背后说人长短的同学,她自己也从不背后说人长短。
我说:
“你这种品行这当然是好的。不过爸爸得跟你说三点:1.你背后不说人,可千万别苛求别人背后不说你——有时候,你很信任很要好的人,也会背后说你,你得受得了;**2.背后不说人,是不是真的代表对别人没有看法,没有偏见呢?也不见得。**也有些人背后说别人两句,但是说了发泄发泄也就算了,并不真的把别人怎么样;还有些人呢?背后是真的不说别人,但内心里其实很计较,也许会以别的方式和别人过不去,或者长期憋在心里生闷气,弄得自己不愉快——这两种也许比背后说别人两句还不好;3.爸爸也是从小不喜欢背后说人,我说的话也许句句都可以毫无愧色地拿到人民大会堂去说,但这样给爸爸带来了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除了自己的亲人之外,没有真正的私交。一个天天“端着”自己,什么“出格”的话都不说的人,其实大家是不喜欢或者说无法接近的,因为你给人的感觉是刻意和大家拉开距离来保持自己高大上的形象,没有人能真正走进你的内心世界。**人当然得有正经,但是也得有一点儿八卦,甚至有一点儿俗气,你才会有私交甚笃的朋友。**其实,就算是那些很杰出的人物,学者也好艺术家也好,别看他们好像超凡脱俗,其实都喜欢有点烟火气的朋友,而不喜欢一天到晚凌空蹈虚的人。”
女儿认为我的1、2点讲得很有道理。至于第3点,她指出:
“ 1.我虽然不喜欢嚼舌头,但我有很多好朋友,不像爸爸你;
2.爸爸你没有好朋友,不是因为你高大上——你那“高大上”都是装出来的;而且你有时候不“高大上”,好像很“通情达理”,也是装出来的——而是因为你有两个毛病:(1)很神经质;(2)很猥琐。所以爸爸你不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女儿真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爸爸的极度庸俗:
1.装“高大上”;
2.有时又装“不高大上”——但目的还是为了“装高大上”,因为这不过是为了向人们显示:瞧,我这是“有烟火气”啊,我这是“大雅若俗”啊,所以我比那些表面“高大上”的人还要“高大上”啊……女儿要是继续这样发展下去,会是个有犀利的批判能力的人(这总该有我培养的一点功劳吧)——要是我们下一代多一些这样的人,那些“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的衮衮诸公,可真得当心点儿,有些把戏就快连小孩子都哄不住了。
当然,女儿这看法也有些偏激。爸爸虽然肯定是有点儿矫情,但真没她说的那么虚伪不堪,她还是有点儿冤枉了她的爸爸。
不过,人们能够发现的都是有限的真理,而人刚刚发现某个有限的真理的时候,偏激几乎是一种必然伴随的情绪,就好像我们刚刚学会骑自行车的时候,近在咫尺的地方也扛着自行车下楼骑那几十米一样。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理性主义者,而且理性在发育的过程中,必然伴随着各种非理性的情绪——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些情绪唤起了我们的理性,让我们不是貌似“理中客”地对一切无动于衷,而是动员自己的全部理性潜能去全身心地投入战斗,这才会有理性真正的成长,理性也才会有真正现实的成果。
也正是在这方面,我和我的有些教哲学(主要是西方哲学)的同行有不同看法。
面对某些社会问题的争论,他们总是嫌公众意见“诛心”、“杠精”、“有情绪”、“立场先行”,不够“客观理性”,“逻辑跳跃”,“没有真正的学术方法”、“乌合之众”,等等。
一句话,凡是出现重大的思想舆论斗争的地方,这些人总想跳出激烈对抗的社会意识之外,去预先制造一套自以为的“理性方法”,颁布给在红尘中厮杀角逐不已的芸芸众生。——他们往往把这个叫做“批判性思维”,并认为这是社会大众所最缺乏的东西。
但是这种“批判性思维”其实是缺乏内容的东西,鼓吹这种思维的人,往往并不想真正讨论该讨论的问题,并不说自己的观点究竟是什么,而只是热衷于摆出一副“我才有逻辑”的姿态来显示自己“智力优越”,说穿了就是用这种最廉价最无聊的方式争夺话语权,而又不想为自己的真实观点承担任何责任罢了。
而黑格尔早就指出,离开对具体问题的讨论,而空谈讨论一切问题的方法,这是一种“学会游泳前切勿下水”的幻想。在《小逻辑 》里,黑格尔认为这种空疏的“批判哲学”会受到普通人的朴素意识的完全正当的鄙视和摒弃。
我并不是说普通公众的看法就不需要改进,或者人的思维方法不需要训练,但这种改进和训练,更主要的是要在游泳中学会游泳,在战争中学会战争,而不是躲到战场之外朝着双方瞎比划。——**普通公众之胜于很多“学者”的地方,正在于他们真正是在关心和讨论一些真实的问题,这才引起了他们的热情迸发和斗志昂扬。而很多“学者”看见公众这样就吓得发抖,唯一的办法就是宣布对方是“没有思想”的“乌合之众”(这个词近来已经被用滥了)、“群氓”。但这只能说明“学者”们对于“思想”真是叶公好龙,他们迷恋思想的某种形式并将其变成僵死的东西,而无力分辨或者害怕那条正在翻天覆地的真龙——那发动了千百万群众的活生生的思想。**它们想把这条龙骂回到画里去,规规矩矩地任他们涂抹。
我喜欢的著名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这样评论一位没有多少学术训练但很喜欢想问题的纽卡塞伯爵夫人玛格丽特:
“ 尽管她的哲学著作不足挂齿,她的剧本糟糕透顶,她的诗歌又多半枯燥无味,她的很大一部分作品里仍然带有一股真正热情的火焰。我们不由自主地受到她那乖僻而又可爱的个性所吸引,看见它在一页又一页书上反复出现、闪着光芒。在她身上,既有吉诃德式的高尚精神,又有怪诞和轻浮。她的纯朴性格是明显的,她的智力是活跃的,她对于仙女和动物的同情也是真挚而温柔的。她像一个小精灵那样叫人捉摸不定,像某种非人类的动物那样任性,既像它那样无情,又像它那样可爱。“

当然,这么个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喜欢无拘无束地思考的女孩,会受到以“学者”自居的那一帮人的嘲笑,于是伍尔夫继续写道:
“尽管“他们”,即那些叫人害怕的批评家们,从她还是一个怕羞的小姑娘、在宫里受人欺负还不敢抬起头看看人家那时候起,就开始鄙视她、嘲弄她,而且一直不断在讥笑她,那些批评她的人们当中却少有像她那样的智慧,能够为宇宙的本性而操心,为被追捕的野兔而感到忧愁,或者像她那样,想跟“莎士比亚笔下的某位丑角”谈谈天。“
然后,弗吉尼亚伍尔夫意味深长地加上了一句:
“总而言之,有权嘲笑别人的,并不只是他们。”
所以 面对有些看起来“高大上”的人,记住这句吧:
“毕竟,有权嘲笑别人的,并不只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