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大师」是枝裕和_风闻
一起拍电影-一起拍电影官方账号-2020-06-06 11:39
今天是是枝裕和58岁的生日。
要说当下在国内观众心中,尤其是文青影迷群体中,哪位日本导演最受欢迎?
是枝裕和必定位列其一。
2018年由其执导的《小偷家族》拿下了第71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让其成为继黑泽明、衣笠贞之助、今村昌平之后第四位获此殊荣的日本导演。也正是这部影片,不仅在随后的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映一票难求,在国内公映也获得了近亿元票房——这是日本真人电影到目前为止在国内取得的最好票房成绩。
更早些时候,由其执导的《海街日记》也曾在北影节掀起热议,这可以算是是枝裕和在国内人气急剧上升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
可以说,比起北野武等前辈,或是同辈的黑泽清、河濑直美等同样在国际享有盛名的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无疑是和当下中国电影市场距离最近的一位。
不过,相对其在国际的威望,在日本国内,是枝裕和也有相对尴尬的处境。一方面,他的影片普遍缺乏商业性,票房最高的是超45亿日元的《小偷家族》;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其部分影片内容展现了日本并不光彩的一面,且他也有意与公权力保持距离,因而常常被冠之以“社会派”人士、“左翼”人士等标签。
事实上,是枝裕和之所以能成为是枝裕和,恰恰是因为其影片所流露出的细腻人文关怀。得益于早期为电视台拍摄纪录片的经历,他的影片中没有伟大的英雄,处处是如你我的普通人,以家庭生活为切入口,呈现的是平淡如水的日常,却蕴含着绵长有力的回响,给这个社会以温柔一击。
这些,正是影片能够获得普世性价值的所在,尤其是对于与日本同属于东亚文化圈的国内观众而言,更容易获得某些方面的共情。
而在电影之外,是枝裕和是一枚妥妥的吃货,自称最爱去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因为那里东西好吃;也是不折不扣的“追星族”,常常为能在活动上见到自己喜爱的导演和演员而兴奋。
当然,生活中的他更是十足的“女儿奴”。此前在媒体采访中坦言,人生中最幸福的瞬间,就是彼时4岁的女儿很认真地问他,“我以后是不可以嫁给爸爸的,对吗?”
如其人,温柔谦逊。在2016年出版的自传性随笔集《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中,他直言剩下的人生算算还可以拍十来部作品,“但尚未实现的构想何止十部”。或许,这就像他在母亲逝世后的遗憾之感,“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不过,没关系,只要步履不停。
创作源起:侯孝贤“迷弟”上位史
若要在过去的人生中挑选出一个对是枝裕和来说足够特别的年份,那么,1993年应该是不可回避的一年。
那一年,侯孝贤执导的影片《戏梦人生》在日本上映。当时正在TV MAN UNION制作公司上班的是枝裕和,应富士电视台之邀,去台湾采访侯孝贤,并以此为基础拍摄了一部电视纪录片《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
至此,在他往后的电影创作生涯里最为重要的两大密码——电视基因和侯孝贤,在这一年开始交汇,并且凝聚成一股能量球,影响至今。
▲《当电影映照时代:侯孝贤和杨德昌》剧照
话说回来,出生于1962年的是枝裕和,属于日本战后出生的那一代。他不止一次提到过电视对其影响,从小热爱看电视剧的他,自称是“电视小孩”,以至于即使考上了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他也依然沉浸在电视的世界里,只不过那会儿他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诸如向田邦子、山田太一等日本著名电视编剧的剧本上。
也正因此,曾经想过要当小说家的他,就业目标变成了编剧。此外,也正是在那一时期,他开始迷上了电影。在早稻田大学附近的一家迷你电影院里,他沉醉于德·西卡、费德里科·费里尼、肯·洛奇、安哲罗普洛斯等世界电影大师的作品,同时也从张艺谋、陈凯歌等第五代导演,以及侯孝贤、杨德昌等台湾新浪潮导演的作品中汲取营养。
用他的话来说,大学逃课打工赚来的钱,都花在了书和电影上。
不过,碍于当时的市场环境,毕业之后他并没有立即走上电影创作之路,而是加入了由村木良彦等人创立的TV MAN UNION制作公司,这是日本第一家独立电视制作公司,在那里,是枝裕和开启了自己作为电视纪录片导演的生涯。
▲是枝裕和
或许生性敏感而又富有悲天悯人之心,在那一阶段,是枝裕和的边缘视角和人文关怀就已经显现。他曾花三年时间,跟拍伊那春班的小学生;关注社会福利问题,“陪”着自杀官员的妻子走出阴霾;采访了日本首位公开承认自己因性行为感染艾滋病的患者;亲自走访伪造身份、在日朝鲜人的前半生历程……
世间万象,人世烟火,都在他的镜头里一一展现。
也正是这近十年拍摄电视纪录片的经历,让他能够以更清醒的旁观者视角去看待一切事物。真实与谎言的边界,公立与偏见的对抗,在拍摄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思考。而这些思考,在他后来的电影创作里得以延续。
这也是为何他的影片看似平平淡淡,却有着醇厚有力的后劲,总让人久久不能回神。正如他在采访中所说,“电影不是用来审判人的,导演不是上帝也不是法官。设计一个坏蛋可能会令故事世界更易于理解,但是不这样做,反而能让观众将电影中的问题带入日常生活中去思考。”
▲电视纪录片《另一种教育—伊那小学春班的纪录》
当然,也正是因为拍摄纪录片,他才有机会认识侯孝贤。不过,说起他们之间的渊源,他和中国之间的缘分,其实更富有戏剧性。
在日据时代,是枝裕和的祖父母因为同姓不能结婚的规定,私奔到了台湾,是枝裕和的父亲因此出生于高雄市,在那儿度过了青春期,直到日本战败,他的父亲回国,后来又在西伯利亚接受劳改,坎坷的经历使得他的父亲意志消沉,每每醉酒之后,总会念起在台湾的美好时光。
在年幼的是枝裕和心里,台湾成了一个既模糊又熟悉的概念所在地,直到看了侯孝贤的《童年往事》《恋恋风尘》等影片之后,才真正了解了父亲的“乡愁”。
如前所述,在采访完侯孝贤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当是枝裕和筹备处女作《幻之光》之时,不仅仅通过侯孝贤的牵线,和配乐师陈明章达成了合作,还在他的建议下,将影片送往威尼斯电影节参展,并入围了主竞赛单元。
▲《幻之光》剧照
这对于一个电影导演来说,是不错的起点。不过,毕竟是处女作,还是有稍显稚嫩的地方。侯孝贤在看完之后,曾对他有一番不算客气的“批评”,他看出了是枝裕和在拍摄之前画好了所有的分镜图,直言“不是应该看了演员的表演之后,才确定摄影机的位置吗?你以前是拍纪录片的,应该知道啊。”
是枝裕和有如醍醐灌顶,这才明白自己原来是被分镜头束缚了。在此之后,他的电影创作就舍弃了分镜,并且开始了实验性的尝试,边拍边改,口述剧本,逐渐成了他摸索而出的工作方式,一直延续至今。
就在去年,他和彼时刚刚凭借《寄生虫》拿下戛纳金棕榈的奉俊昊进行了一次对谈,言及此事,依然历历在目,甚至俩人还笑着达成了共识,“侯孝贤导演真的是‘很可怕’。”
▲侯孝贤和是枝裕和
想来,如果说电视人的经历奠定了他电影创作的基础,那么侯孝贤则是他创作之路上的引路人,甚至如其所说,在他眼中,是如“父亲”般的存在。
这也不难理解,他的影片为何能够在国内引发诸多观众的共鸣。
创作母题:不爱英雄爱日常
当然,电影无国界,总能打破文化和现实的壁垒,给世界各个角落的观者以慰藉和欣喜。
可能是夏日小院里燃起的绚烂烟火,可能是美味的玉米天妇罗,可能是波子汽水里透着微光的弹珠宇宙,是枝裕和的电影,总会让人感受到美好的存在。对于国内观众而言,是枝裕和就是治愈系“日式电影”的一类代表。
绵延的海岸线,绿树成荫的台阶,一步一步慢慢行走的生活,平静的日常之下翻滚着的是残酷的现实,或是父(母)离场,或是历经死亡,或是事业无所成,就如我们所有人经历的人生,总有不圆满,却也总有小确幸。
▲《小偷家族》剧照
可以说,从处女作《幻之光》开始,到《小偷家族》,哪怕是被认为风格不太“是枝裕和”的《第三度嫌疑人》,以及最新尝试的日法合拍片《真相》,是枝裕和的影片中总有一以贯之的母题。
而这些,又和他的关注视角以及自我成长经历有关。所谓,影如其人。
如前所述,在电视台工作的经历,使他在潜意识里始终会以一个“记录者”的姿态来看待周遭所发生的种种社会事件。
因而,他早期的电影创作,大多也取材自社会新闻,比如其作品中较少被提及的《距离》,即是日本“奥姆真理教事件”引发的思考,以此来“讲述人类内心的黑暗”;第一次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的影片《无人知晓》,以1988年发生在东京丰岛区的“西巢鸭弃婴事件”为原型写就,讲述了四个被母亲抛弃的兄弟姐妹生活的故事;《花之武者》则是一部风格迥异的古装喜剧电影,讲述了一个不复仇武士的故事,最初的创作灵感源于美国9·11事件之后引发的全民复仇情绪,他想以此表达对“善恶二元论”观点的异议。
▲《花之武者》剧照
若是单看这些作品,也难怪他会被某些民间人士贴上一些无谓的“政治”标签。
风格的转变,或者说视角的转变,源自于2005年是枝裕和母亲的逝世。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悔恨于自己的疏于陪伴和对此的无能无力,于是才有了《步履不停》的创作主题,“人生总是有点来不及”。
剧本初稿于2006年秋天完成,用是枝裕和的话来说,《步履不停》是他对母亲逝世的服丧,以此才能走出丧母的阴霾。也正是这部影片,他找来了树木希林扮演母亲,开启了之后他们长达十几年的合作。这个在是枝裕和的影片中毒舌又通透的老太太,因此也成为国内观众最喜爱的日本演员之一。
▲《步履不停》剧照
或许是冥冥之中,树木希林于2018年逝世,和他母亲是在同一天(9月15日),如此的巧合也让是枝裕和“悲痛欲绝、难以释怀”。当然,这是后话。可以看到,自《步履不停》之后,他执导的《如父如子》《海街日记》《小偷家族》等影片,都是着眼于家庭,讲述人世间的情感羁绊。
不过,整体来看,无论是前期偏重于社会议题,还是后期的家庭片,是枝裕和始终都在他的影片中融入了自己对于社会的思考,探讨关于生死、探讨某种缺失、探讨关于记忆和真相的偏差。
这自然和他的生活本身不无关系。比如,自九岁起一家六口就挤在“福利房”,对逼仄的空间有着切身体会;父亲由于自我人生的“失败”,很少有存在感,以至于他们父子后期几乎不怎么交谈,所以才使得他影片中总会缺乏父亲形象;再加上二战后日本社会整体的父权崩坏,也造就了他片中萦绕的疏离之感。
▲《比海更深》剧照截图
这些,都让他的影片充满着“日本气息”。不过,正如其所说,虽然其影片中常常有死亡,有失去,但他其实是以死述生,所关注的是在失去的当下,留下来的人生活的状态。如其所说,“比起有意义的死,不妨去发现无意义却丰富的生。”
也正因此,看他的电影,虽有残酷真相,但仍然能让人心生暖意,那就是无法取代的珍贵日常所蕴含的力量。
被偏爱的日本大师
当然,作为日本导演,不得不提的就是他在中国电影市场的境遇。
前两年他到国内参加影片展映活动时,也有过小小的疑惑,“为什么大家现在这么喜欢看我的影片?”毕竟,他也曾有过一段不受关注的日子——早在《无人知晓》的时期,他就带着影片来过上海电影节,不过,彼时,大家似乎对他还不甚了解。
十来年后,境遇天差地别。而充当其在国内人气最直接催化剂作用的,是那部在2015年入围戛纳主竞赛单元的影片《海街日记》。在2016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影片得以展映,当时引发了广大影迷的抢票热潮。这点,发动亲朋好友蹲守却依然没抢到票的拍sir至今想起仍是耿耿于怀。
▲《海街日记》剧照
两相对比,这其中的转变,和近些年来国产电影市场扩大所带来的对影片包容性的增强,以及观众逐渐成熟所带来的审美变迁有关。同时,不得不提的就是“中日关系”的缓和所带来的日本影片上映热潮。
其实,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日关系曾经历了一段“蜜恋”期,受此影响,日本电影在国内有过一段引进热潮,只不过之后随着中日关系的转变,日本影片的存在感时有时无,直到2015年之后,才有了明显的转变。在当年,仅有两部动画作品进入内地市场,2016年,则有11部作品上映,去年上映的日本影片则达到了24部。
可以说,比起黑泽清、河濑直美等同辈导演,甚至是同样在国内有一定拥趸的岩井俊二,这些年来,创作力不断,且恰巧和国产电影市场开放具有趋同性的是枝裕和无疑是其中较为“幸运”的一个。
▲《无人知晓》剧照
其实,在日本本国市场上,是枝裕和也有着稍显尴尬的处境。在写给树木希林的悼念词中,他提到,每当有新电影上映,树木希林总会给他的制片人打电话询问上座率,在得到回答后才放心地说“那下次又可以拍新戏了,太棒了。”以此也可以佐证其影片某种程度上的票房窘境。
不过,从《步履不停》只有15万的观影人次,到《如父如子》取得超32亿日元票房,再到《小偷家族》获得超45亿日元票房、进入当年度票房top15的好成绩,也可见其影片艺术价值对商业价值的反哺。
毕竟,在如今的日本电影市场上,除了部分好莱坞影片之外,本国动画电影占据着绝对的主流地位,作为没有多少商业元素的真人电影能取得如此成绩已然不错。
这种情况也体现在作为日本电影引进国的国产电影市场上。以去年为例,引进的24部日本影片中,有18部为动画电影,仅有6部真人电影。同样的,在2018年,《小偷家族》取得近亿元票房,成为日本真人电影国产票房目前之最,位列“哆啦A梦”、“龙猫”、‘柯南”三大日本动漫IP之后,也足见国内观众对其的偏爱。
▲《小偷家族》上影节首映现场
对于国产电影市场来说,是枝裕和的影片更有普世性。换句话说,相对其他日本导演的影片,基于审查风险的考虑,也有更大被引进的可能性。而其影片内容,如前所述,无论是对于稀松日常的呈现,对于血缘亲疏关系的思考,对于社会现实的隐喻,皆可映照国内当下的社会环境,因而,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引发观众的共情。
很多年前,是枝裕和曾说过“我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这也成为他这些年来的创作理念之一。想来,对于部分看多了大制作影片的国内观众来说,是枝裕和的这类影片无疑正中下怀。
▲《如父如子》剧照
值得一提的是,最近几年,他也在自觉承担着作为一名电影创作者的更多的社会责任。2014年,他离开了工作了27年的TV MAN UNION制作公司,创立分福电影公司,如其所说,“想发掘更多有才华的导演”;而他自己也走在不断前进的道路上——去年,他尝试了首部非日语的国际合拍片,拍摄了影片《真相》。
且不管是非争议,不断尝试新的创作,为电影行业输送新鲜血液,这是他步履不停的理由,也是作为观众的我们期待的理由。
参考资料:
1、《拍电影时我在想的事》,是枝裕和著,褚方叶译
2、《有如走路的速度》,是枝裕和著,陈文娟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