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战略】后新冠世界(二)_风闻
王孟源-哈佛大学物理学博士-事实与逻辑-2020-05-27 13:37
美国财阀在70年代开始佈局准备重新夺权的时候,宣传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在经济上推行Milton Friedman的绝对自由主义,政治上则强调政府是万恶之源,与此同时,还要在历史叙事上美化既有体制和传统,包括开国元老、宪法和普选投票(虽然开国元老一直认爲宪法必须不断与时俱进,直选民主则不可信任,这是美国有选举人团制度的原因)全都被彻底神化。其后果,在知识界是引发了自信爆棚的白左思潮和以福山爲首的“历史终结论”;对一般群衆,则使怀旧成爲右翼民粹的基本信仰教条。Trump的竞选口号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这里的重点其实是“Again”一字。
当然,财阀灌输对旧美国的怀念崇拜,除了方便迎合愚民之外,实际目的是要排除任何对他们独佔国家资源利益的威胁,从而确保阶级固化和财富集中。只要人民心目中把富裕强盛和美国例外论幻想出的历史划上等号,那么任何试图适应现实的理性论证和改革方案就永远不会有市场;相反地,改革的动力会被转移到追寻更加极端的自由市场和愚民分权上,结果自然是越改越糟糕。
真实历史里的美国体制,随时代不同在左右之间有过剧烈的摇摆。我们熟悉的美式自由主义,其实是在Reagan之后才成爲文化正统。他的一系列政策和理论,除了对官僚体系有著绝对的腐化作用,在经济上也脱实向虚,不但将製造业空心化,即使是难以外包的零售服务业,也普遍杀鷄取卵,牺牲员工和组织的既有经验和知识,通过金融炒作来一次性地榨乾企业价值。
一个典型的手段是Leveraged Buyout(LBO,杠杆收购):藉著企业债市高需求/低老练度的特徵,自已不必出什么本金,基本全凴借贷来收购现成的企业,但是负债人不是金融巨鰐,而是这些刚被收购的公司。如果运气好,公司经营顺利,那么多赚的盈利属于股东;如果经济下行,生意失败,则赔钱的是放贷的银行和基金。
像这样有赚无赔的好事,金融巨富们还觉得必须花费精力认真经营几年,实在太辛苦,所以很快地发明出改进版,就是挑选正处在低潮的公司,贱价买入,遣散员工,然后把资产分割零售。美式经济学的教授们被雇佣来美化这种掠夺性的行爲,把这叫做“建设性的摧毁”,说它是提升效率的必要过程和自由市场的正常运作。实际上是把很大的负面社会成本丢给员工、顾客和供应商等等弱势族群,只计算炒家的账目所得。
如果这家目标公司的资产总量不足以玩上面的拆分游戏,但是生意稳定、有可靠的现金流(Cash Flow),那么LBO一样可以玩得转。这里的巧妙在于一旦获得股权,就拿现金流和资产(典型的例如地产和商标)为抵押,尽可能借贷更多的企业债,然后转头便将所有手里的现金对股东发放红利,完全合法地放入自己口袋。当然公司本身资金枯竭,还欠了一屁股债,除非生意环境忽然大幅好转,否则苟延残喘上几年之后很自然地必须破产重整,但这完全在股权人的计划之中;他们早已无中生有、为自己“创造”了一笔新的财富。至于其他Stakeholder(利益相关者)的巨大损失,则被美国政府、媒体和学术界完全忽略。
美国人这样拼命作死了几十年,政策和文化也越改越歪,爲什么还能一直有相对漂亮的GDP成长率?爲什么还能大幅投资进高科技?爲什么有馀力霸凌全球?新冠疫情下的美国经济展望提供了很好的示例。
我从一年多前就预测美国这一波经济危机的震央会是企业债市。新冠疫情把衰退放大了至少四倍(单季GDP成长率原本会比长期走势降低3.5%,现在则是14%左右),那么这个因债务违约而必须破产重整的浪潮,除了我已经一再分析过的页岩油业和航空业之外,其他行业也都无法幸免。再加上前面讨论的LBO炒作早已为美国经济内建了许多资金周转困难的企业,例如电影院、餐厅、百货公司等等,它们在疫情下刚好又首当其衝,所以即使新冠疫苗能在年底顺利量产,商业破产仍将在2021年馀波荡漾,而且在美国会比欧洲普遍得多。
这正是爲什么这次美联储撒钱救市的重点,不像12年前放在银行业,而是直接下场去买企业债。但是波音这类名义上还有投资级别(Investment Grade,波音目前属于投资级别的最低一级)的公司,固然因此而大幅受益,可以简单从债市获得几百亿美元的资金,从而有了拒绝联邦入股的底气,其他因疫情而刚刚落入投机级别(Speculative Grade,又称Junk Bond,垃圾债券)的公司(叫做“Fallen Angels”)也是美联储救助的重点,但是美国还有近2000家中大型企业向来都算是垃圾,它们是过去十年经济泡沫的糟粕,许多是LBO压榨后的残渣,所以连美联储这样可以凭空印钞票(第一轮收购企业债总额就高达7500亿美元)的机构,也不愿意直接出面为这些公司买单。
本周有媒体估计在2021年底之前,会有400家这类的垃圾公司无力偿还利息;这可能还是很严重的低估。不过即使有1000家中大型公司面临违约,也不会对美国经济有立即的重大打击,这是因爲美联储在今明两年至少会注入五万亿美元的流动量(Liquidity),这么庞大的现金供应保证了任何财务受困的企业都能够间接得到相对慷慨的资金来源,不论是发债、增股、出售部分资产、或是整个公司转手,仍然会是有秩序的重整,不至于引发连锁恐慌。换句话说,虽然美国产业沉厄积重难返,单凴可以无限转嫁成本的美元印钞权,就能阻断经济衰退的正常机制,即便在百年一见的危机下,依旧可以规避几十年来治理不善的恶果。
我反复提过,美国的霸权建立在软实力、美元和美军三个支柱上。Trump在外交和经贸政策上的一意孤行,在全球树敌无算,最近在新冠疫情衬托之下,更将自己的无能和无耻暴露无遗,这都是在自行阉割美国传统的软实力优势,主动放弃主导国际治理的权责,其结果就是全世界都渴求独立于美国之外的新运作规则和机制。
但是只要美元依旧是国际储备货币,美国就能兵不血刃地搜刮全世界的经济生产成果,从而避免自身错误政策的天然经济后果,并且在财政上继续支撑对外侵略颠覆的企图。一年前我曾在受访问时,估计美元的地位要到2030年前后发生的下一场经济衰退才会动摇,但是新冠极度加剧了今年的这场经济危机,迫使美联储放弃一切矜持,全力消费美元既有的权威地位,只求平安度过当前的困难。如同上一篇博文讨论的中美经贸脱鈎,这也可以是中国崛起的机运,而要抓住这个机运的枢纽也同样是法国。
欧盟由德法两国主导,中国寻求更深入的合作,德国较容易因爲双边经济的互相依赖而能做出理性的反应,法国却经常基于非理性的情绪因素而有所排斥。其实在后新冠世界中,中法双方的利益高度重合,在气候变化、伊朗去核、国际秩序、多边组织、有序贸易等等议题上都有共鸣,在限制美国长臂管辖和提升欧元地位上,法国更是最积极的欧洲国家,而这些刚好也是中国亟需合作伙伴的战略目标。
中方推进人民币国际化,已历多年,虽有进展,但距离取代美元依旧遥远;欧元才是国际上排名第二的货币。然而在2010年的希腊金融危机后,欧元的市场额分反而大幅倒退了。与美国相比,欧元区的GDP成长率更低,没有统一的财政同盟,甚至没有完全一致的金融法规。拉丁系国家的赤字,普遍纍积到传统财政理论认爲不可持续的地步,而日耳曼系国家却不愿意出钱补贴帮忙,这使得欧元区瓦解的可能性始终如Sword of Damocles一般悬在头顶。再加上欧洲的主要银行过去十几年因爲在美国的诸般交易而亏损纍纍(部分来自美国政府的制裁和惩罚),国际市场额分大不如前,也减弱了欧元背后的推动力量。
俄国早已尝试过助推欧元,以减低美元在长臂管辖上的杀伤力,但收效甚微。中国的经济体量远大于俄国,在国际金融界的分量却仍与欧元有量级上的差别,即使采纳同样拥护欧元的政策,胜算依旧不大。
这并不代表欧盟不是美元替代战綫上的必要成员,只不过説明了美元的地位非常巩固,要推翻它非得有中国加上欧盟、专注而坚决的协同努力不可,至于用来替代美元的新国际货币,是欧元、IMF的SDR、还是中欧联合发行的新数字货币,反而是可以由战术方便来取决的细节,不必事先锁定。
所以中国必须下定决心,要能不畏美国必然会有的激烈反应,雄心勃勃地进行替代美元的工作。Trump在过去两年的诸般敌对行动,反而是把美方能采纳的反制措施预先耗尽,给予了中国很大的行动自由。例如对外援助和贷款一律改用美元以外的货币:最近美方要求中国豁免非洲国家欠债,就可以顺水推舟,减免一定百分比之后,将馀额改爲人民币或欧元。所有的大宗商品进口,尤其是原油,也应该完全去美元化;美国和沙特的关係已经有明显的动摇,改用欧元或人民币定价并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与此同时,中方应该积极与欧盟对话,通过金融上的让利,取得政治上的共识,共同推动双方合作选定的新国际货币。这将是后美国世界的起点,也是新冠疫情能为人类带来的最大正面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