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经贸】后新冠世界(一)_风闻
王孟源-哈佛大学物理学博士-事实与逻辑-2020-05-21 10:40
虽然新冠疫情还只进行到第二幕,距离疫苗接种所承诺的大结局还有半年多,但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它必然会带给人类社会冷战后30年来最重大的历史转折。我个人估计,如果中方能够步步爲营、始终采行最佳策略,这个疫情危机将会加速美国霸权衰弱达五年之多。我想写一系列的分析文章来讨论这些挑战和其应对之策,这是第一篇。
首先我们检视政经层面的大趋势。有学者宣传“去全球化”,但是我觉得这个标签容易引起误解,有详细讨论的必要。
世界贸易史上的最近一波全球化浪潮,其实经历了三个阶段:它起源于1950年代西方资本主义阵营为了在冷战对峙中强化自身经济实力而做出的互相开放,这个政策方向使这些国家得以从新的技术发明中汲取最大的利益,例如大幅降低远程运输成本的标准集装箱和70年代开始的数位化记录与通讯。到了80年代,英美的财阀成功扭转了二战后的社会主义改革,走上去工业化的道路,将製造业批量外包,国际贸易从已开发国家之间的合作,向新兴工业国在中低端产业上担任供应者地位的局面转化。1990年前后苏东集团的崩溃,以及中国的改开政策,带来了国际市场规模和廉价劳动力的断崖式增长,使得欧美财团的利润空间更加宽广,于是在国际规则和政策上也更加积极地推动高低分工。
从这个简单的历史回顾,我们可以看出所谓的“全球化”,其实至少有政治和工业两个层面:最早二战后的美欧日自由贸易合作纯属美国政治主宰下的先进工业集团内部的互惠。其后英美因爲国内阶级斗争的结果,才决定了可以放鬆工业技术上壁垒,对后进国家释放了中低端产业,将第三世界囊括到国际工业品的生产链之中。冷战的结束,则解除了政治上把国际经贸体系分割为两个互无交集集团的必要,进一步扩大了自由贸易的红利,老工业国得到前所未有的利润,开发中国家则获得建立自己工业能力的机会。
当然这个进程不可能无限延续:后进工业国不会永远满足于低端技术,它们持续发展的结果,是产业升级,而这最终必然会挤占先进国家的利润空间。尤其中国的政策执行效率远高于欧美的预期,2001年才被准入WTO,七年之后的欧美金融危机已经凸显出被中国超赶的危险。
我在2009年就注意到美国开始有系统地对内对外进行全面反中宣传,这应该是《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和它的姐妹组织背后的建制派政经精英,爲了维护美国的国际特权和经贸利益,未雨绸缪,预先创造对中斗争的民意基础(参见《从Trump的支持率谈起》);其目标显然止于遏制中国的技术、经济和军事实力成长,从而容许这些精英继续搜刮全球。事后证明他们不但严重低估了中国,也低估了自已国内蓝领阶级民粹的怨气和力量,养虎爲患,在2016年的大选后完全失控,Trump不但要打击中国,而且把政策方向扩大到要逆转全球化,这并不是美国政经精英的初衷。
从前面提到全球化的两个层面来看,美国建制派精英希望扭转的,是中国在工业技术上的升级发展,以及它所带来的国力军力增长和国际地位上升;他们并不计划要在政治外交上也倒转时钟,重新划分出冷战式的两个集团。Trump所代表的民粹则不在乎细分这些差别,要求全方面地回归80年代之前美国主宰世界的格局。
当然,愿望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2001年的911事件和2008年的金融危机,两次破坏了美国出手绊倒中国的机会,到2020年中国的经济规模已经显著超越美国,军事实力也增强到美军无法在区域战争中获胜,而全面战争又会是两败俱伤的地步。美国能力可及的,反而只是拉著最亲密的小弟来与中国做出切割。很反讽地,这刚好与政经精英的原计划相反。
所以我并不觉得“反全球化”是适当的词汇,“中美脱鈎”更爲贴切。Trump在年底的大选并无绝对的胜算;如果他获胜,必然会强力快速地建立以五眼同盟为核心的反中集团,如果Biden当选,则会采取迂迴间接的手段,试图拉拢更多国家来站队。
从中国的观点来看,Trump不择手段地撕裂中美关係在短期内的衝击很大,但是中方在外交上反制的胜算也高得多,这是因爲澳、新的经济高度依赖中国市场,只要及早适度做出提醒,它们内部的经济利益集团自然会出手压倒意识形态上的偏见。英、加两国对美国吃人不吐骨的做法也有若干认识,中方如果能在外交宣传上少犯些低级错误,把宣传声量专注在羞辱打击它们国内反中的民粹力量(例如编纂宣扬这些人自相矛盾的言论),要维持它们的中立并不困难。
Biden政权则会是个完全不同的挑战:在中美经贸关係上,中方已经无法再信任美国的供应链,民主党主政会给予中国更多的时间、按照自己的节奏来进行脱鈎,大幅减轻经贸政策的难度。然而在外交方面,建制派的“巧实力”手段能动员更多更高阶的国外带路党,所以中国在合纵连横上所面临的压力也就更广更複杂。
这里法国会是关键。新冠疫情之中,西方对中方防疫过程污衊得最起劲的,法国是五眼以外之最。这是因爲法国政府固然如同大多数欧洲国家,有对自己执政不力推诿卸责的动力,它同时也是欧盟的两个核心国家之一,一向视东欧和南欧为自己的禁脔,对中国染指这些国家早有不满,偏偏又不像德国对中国市场有极大的依赖。再加上法兰西民族的历史傲慢,对暴发户先天极度反感,所以无分官民左右,所有的媒体一致无法接受中国防疫成功的事实,千方百计地要为自己的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来自圆其説。
然而这并不代表法国会心甘情愿地站到美国那一边。美国在法国人眼中,一样是暴发户。Trump的民粹诉求,也只有反移民一项在法国有市场。Macron的理想是强大独立的欧盟,而不是一个跨大西洋的反中联盟。中国应该好好与他沟通,让他理解建立大欧盟的真正障碍在于美国而不是中国。如果中国能够获得法方的谅解,那么维持欧盟与中国的经贸关係就会水到渠成。毕竟主动撕裂全球经贸体系的是美方,中国只要在战术上让欧洲保持中立,就是战略上的胜利。
有评论说中国应该顺应反全球化的趋势,避免继承美国在国际贸易上的“最终买家”(“Buyer of the last resort”)地位。我觉得这句话既对又错:对,是因爲美国能维持巨大的贸易逆差,与美元的国际储备货币地位互爲因果,中方在中短期内没有这个条件;事实上由于中国製造业十分全面,也没有这个必要。错,则是因爲这和“反全球化”没有什么关係;中美脱鈎之后,美国製造业不可能大规模回流,它仍然会是全世界的最终买家,中国仍然可以在继续推行与其他国家贸易自由化的同时,维持进出口的收支平衡。例如越南,它可以说是美国眼中最适合取代中国组装厂的进口来源,但是它所需的零件和原料必然大部来自中国,中方所贡献的产值比例没有理由不能持续上升,中国对外贸易的自由化也仍旧是正确的方向。
“反全球化”这个标签的另一个负面作用,在于诱导大家很自然地拿“战间期”(Interwar Period)来做类比。但是这里有几个很重要的差别:首先,当时的世界贸易分裂为许多个几乎完全独立的山头,而目前我们面临的是美国针对中方的定向切割,所以这次的分裂不是多元,可以只是二元的。其次,当年的工业技术集中在欧美少数国家,现在有若干工业能力的国家普遍得多,供给和需求散佈得更广,要依托这些政治外交上基本中立的新兴国家来维繫国际自由贸易体系,其可行性远非100年前所能想象。最后,上世纪一战前的所谓全球化,主要是水平方向的分工,在产业链的垂直方向,远远不及今日的互相依赖程度;所以任何主动拆解这个国际分工体系的企图,都会有更大的效率损失,而在中美脱鈎的前提下,尽可能维护效率增益的动力,也就绝对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