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信吗?英国人也曾吐槽别处的食物呢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0-05-14 08:02
几年前吐槽过:
世上的饮食,要么食材精致加工,比如江浙精制或法国高厨(Haute cuisine)。
要么食材广泛又善于调制得其原味,比如广东或地中海沿岸。
要么调味繁复华丽能让各种边角料食材神奇蜕变,比如我国西南,或亚洲接近赤道的那些地方饮食。
如果既不懂精加工,食材又贫乏,还不太肯调味,最后就容易变成……
英国菜。

道理上,也很是简单:
——地理上,越接近赤道的地方,植物越繁茂多样,容易出优秀的香辛料。中南美、东南亚、地中海沿岸传统饮食皆如此。
像重庆任何一个小面摊上的佐料,就够让欧洲大陆以北的师傅流泪了:一半是眼花缭乱看的,一半是呛的。
——离赤道远的地方,也可以靠山海形势的出产来弥补。像我国东北的传统调味,不如西南那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山珍足,海鲜多,尤其海鲜质地高,那就风味独具了。
——所谓幅员辽阔,在南北差异,体现为调味层次多样;在山川形势,表现为出产食材丰饶。
——历史悠久,又容易培养复杂精深的饮食习惯。
像加拿大面积巨大,海岸线长,但离赤道远,历史又短,所以在吃的东西上就……嗯。
哦跑题了。我要说啥来着?
哦对了,吐槽英国菜。
我是前两个月才注意到,英国人吐槽过意大利菜。
还不是什么无知农夫,而是拜伦——那位大诗人。
他老人家《贝波:一个威尼斯故事》里,有这段:
And thus they bid farewell to Carnal dishes,
And solid meats, and highly spiced ragouts,
To live for forty days on ill-dress’d fishes,
Because they have no sauces to their stews--
……
From travellers accustom’d from a boy
To eat their Salmon, at the least, with Soy;
简而言之,拜伦在吐槽意大利大斋期不能吃肉,只能吃鱼——题外话,以前写过,葡萄牙人大斋期能吃油炸鱼,传到日本就是天妇罗。
重要的是,拜伦认为,意大利人炖肉里没有酱。
“吃鲑鱼,至少要加酱油!”
这诗是1818年写的。那会儿英国人觉得自家能用酱了,就敢吐槽意大利人了。
哪位会问:英国人吃的是嘛酱?这么横?
答:那会儿英国人主要吃自己产的凤尾鱼酱,以及亚洲引入的大豆酱油。
下厨做过菜的诸位,一定看出问题来了:
这就好比有人得到个泡面料包,就觉得自己懂美食了似的。
话说,英国人做饭的一个小问题是,历史上是真不懂调味料。大概在16世纪吧,托马斯·道森先生的食谱里,基本上就是黄油和各种果汁萃取来做调味料,真算得上调味料的大概也就百里香,外加大葱。
所以您会发现,英国饮食里,各类蛋糕面包馅饼是真的多,因为他们不缺黄油和面粉。但肉菜基本是烤和炖。想吃点有风味的,就是各类腌制品。
因为一直没啥味儿,所以真遇到个酱,就觉得天上掉宝了,就觉得自己很懂味道了。

话说,英国人在调味上的思维,也就是被他们这点子酱料给框死的。
之前写到过:咖喱这玩意,其实是英国人定型的。
英语咖喱Curry这词,最早是泰米尔语கறி里来的,意思是“酱汁”。所以在印度,咖喱泛指许多种印度酱汁——好比在我国,提到酱,可以有芝麻酱大豆酱蚝酱虾酱秃黄油,多了去了。
同理,按传统,印度的酱汁,理论上可以有无限多的配方,随各地不同。像马哈拉施特拉邦的传统酱汁配料极辣,且爱加坚果;古吉拉特邦的酱汁传统会用椰奶;克什米尔的酱汁传统上会有克什米尔红辣椒和鸡冠花萃取汁液。
可是英国人不懂香料啊,只是模模糊糊觉得,一切印度咖喱酱汁,都该有郁金、姜与胡椒。更复杂一点的香料,他们也不擅长分辨。所以到19世纪,英国人找出一些固定配方,包装起来卖。1810年前后,英国有家公司,C&B,自己定制了一个配方咖喱粉,在伦敦畅销,算是第一次定了“咖喱”这玩意的规格:姜黄郁金胡椒。
——说穿了,综合调味包。
——但真下厨做过菜的您,一定知道,新鲜炒料,比比成型的调味料,效果那是大大不同的。

大概,这就是英国人吃东西的思维。
日常做菜,他们需要计时钟,需要菜谱,需要配好调味的酱汁,需要标准化的套路。
他们得看美食节目,一尘不染地学会点麻烦但好看的菜,然后就满足地,继续吃自己该吃的东西。
像我这样会“打开冰箱,看还剩下什么,于是先薄薄照烧酱腌鲑鱼后煎,然后空心菜断生,炒下鸡蛋,鸭油炒热米饭后几样混炒”,对我认识的英国人而言就有些奇怪,“你这个没有菜谱吗?”
摊手。
我一个四川朋友,在爱尔兰一个小地方住过,每天吃他们热情好客地端来的乱七八糟的啤酒卷心菜炖肉。
吃多了之后,终于按捺不住了。
有一天亲自系了围裙进厨房,看都剩下什么边角料?
牛骨头劈碎取出牛骨髓搭配煎剩鲑鱼做汤底,鸡蛋先煎到坚实收缩,然后劈成蛋丝放进锅里炖,剩的萝卜磨成萝卜泥加上脆面包渣,汤出锅后放下去,递给人喝。
爱尔兰人瞠目结舌,半个村的人都来看,“这是神奇的东方汤!”
回头这朋友跟我感叹:
“英国人,真是不懂啥叫调味啊!”
话说回头。
拜伦先生靠着自家有酱,就怜悯意大利人吃不好时,就像有人对卖番茄的大叔说:
“你连个瓶装番茄酱都没有,怎么吃面呢?”
毕竟英国人习惯有咖喱粉了,不知道印度人做酱,许多都是自己现调的。
许多对他人的嘲笑,很容易不自觉地,映射出自己的局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