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与富人_风闻

卢周来：《穷人经济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6月版）

不久前，回到乡下老家，与哥哥交谈。我说现在在我生活的城市中，钱越来越不值钱。有的人一顿饭就一掷万金。哥哥感慨地说：现在稻子不值钱，一担谷子就四十来元钱。一万元钱，我们要卖250担谷子才能换到，等于我十几年的收成。城里人一顿饭钱，在我们乡下，可以干多少事情啊。

同样是一万块钱，在城里富人手中，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在我乡下哥哥那里，却是个惊人的数目，十几年的收成，可以干非常多的事。如果用经济学术语表达这种现象，可以这样说，同样一块钱，对于一个富裕的城里人和一个贫穷的乡下人，其边际效用是不同的。

经济学上所谓边际，就是增加的1个单位；效用，就是消费某种物品给人带来的主观满足程度。边际效用，就是增加1个单位某种物品的消费给人带来的主观心理满足程度的增加。1块钱的边际效用对于不同的人是不同的。比如一个亿万富翁，你给多加一块钱，这增加的一块钱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也就是说，增加的这1个单位的钱，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满足程度的增加；但对于一个沿门托钵的乞丐，你给他一块钱，他会高兴老半天。

假定边际效用可以用数字表达，那么，这1块钱给穷人增加的满足程度如果说是100个单位，而给富人增加的满足程度也许就只有1个单位。我们再假设一个国家由一个穷人和一个富人组成。今年，国家岁入比去年多了1块钱，我们来研究这1块钱应该给谁使得社会总福利增加最多。显然，如果依上面的理论，这多收入的1块钱应该给穷人。因为给了穷人，社会总福利增加了100；而如果给了富人，社会总福利仅增加1。所以，从这一道理出发，社会收入分配应该偏向穷人而不是富人才行。

著名的福利经济学创始人庇古就是从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出发，提出收入均等政策。他认为，增加社会总福利的方法之一，就是将钱从富人手中向穷人手中转移。因为即使是社会总收入未增加，从富人手中拿出1块钱，福利损失是1；而这1块钱到了穷人手中，增加的福利是100，两相抵，社会总福利仍增加了99个单位。只有全体社会成员收入相等了，1块钱对于社会全体成员边际效用相等了，这种财富的转移才因为没有增加社会总福利变得没有意义。

但是，从1块钱对于穷人与富人的效用不同，却也可以得出与上述偏向于穷人结论完全相反的结论：一切都应该偏向于富人。

假设“人人生而平等”，都追求个体的效用最大化。也就是说，穷人有追求自己效用增加最多的权利，富人也有追求自己增加的效用最多的权利。因为1块钱给穷人增加100个单位的效用，而只给富人增加1个单位的效用，因此，穷人容易满足，而富人要从增加的收入中得到穷人一样的满足程度，必须收入是穷人的一百倍才行。所以，从“人人生而平等”的角度出发，给穷人每增加1块钱，就应该给富人增加100元钱。或者说，穷人有努力想通过增加1块钱使自己的效用增加100个单位的权利，而富人同样也有努力想通过增加100元钱使自己的效用增加100个单位的自由。

人们总以为，世界上最吝啬的是富人，且吝啬的方式不同。除了守财奴一种类型外，在古代，富人都自己豢养家丁，守住自己的钱财；而在现代，富人们一方面通过立法规定“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另一方面，都反对国家干预中的再分配手段，来抑制贫富差别。现在看来，富人之所以这样做，也有他自己的逻辑：你穷人要增加100个单位的满足程度很容易；而我富人要增加100个单位的满足程度却如此难，必须一块一块地累积，多不容易啊。

就这样，一些经济学家——当然十有八九是富裕家庭出身或者是被富人收买了的——认为，庇古的方法是错误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利己的经济人，真要讲平等，应该是满足程度的平等，也就是幸福程度的平等，而不应该是钱财上的平等。因此，富人本身就应该比穷人有更多的钱，而且也应该比穷人更在乎钱。

也于是，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和稀泥”的经济学家。他们声称：效用本身就没有可比性。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他们幸福与否，只有他们自己最清楚。社会没有办法将他们的效用进行排序，也没有办法协调他们之间的不同的利益。

社会分成了穷人与富人看来注定使经济学本身也出现了分化。即使是前提一致，最后的结论也因为有了穷人与富人也完全不同。谁还能说经济学没有立场？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就是穷人的经济学，而新自由主义的经济学就是富人的经济学。在穷人看来，前者是对的，争的是穷人与富人的平等；而在富人看来，后者是对的，争的也是富人与穷人的平等。不过，两个平等的含义不相同而已。

能真正看清这种利益相对性以及各利益集团追求本身利益局限性的持中立立场的经济学家却不多。而在这种为数不多的经济学家中，罗宾逊夫人也许算得一个。20世纪三十年代，罗宾逊夫人因为发现了不完全竞争定理而名扬经济学界。但不久后的一天，罗宾逊夫人突然想到，同样是啤酒，其价格上涨后，对于收入很低的穷人来说，消费量的确会明显减少；而对于那些富翁来说，啤酒价格上涨对于他们的消费量根本就没有什么影响。罗宾逊夫人仿佛在一时间内大彻大悟：哪里有什么普适性的经济学定律啊？于是，她主动将她的书绝版了。

但可惜罗宾逊夫人这样的经济学家真是越来越少了。包括今天的中国经济学界，占据主流地位的精英经济学家们，仍在鼓吹经济学是一门科学，具有普适性。当然，持这种说法的人有两类：一类是真糊涂，另一类则是假糊涂，不过有自己所服务的那个集团的私己的利益考量而已。

无论有多少经济学家主张经济学于穷人与富人没有什么区别，但社会却一日也不可不在穷人与富人之间进行选择；而社会上的穷人与富人之间的不同，的确就是一万元钱对于富裕的城里人与我贫穷的乡下哥哥之间的不同。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似乎在很久以前看过一篇散文，忘了篇名与作者。文章说：黄昏时分，卖烧饼的夫妻数着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又增加了两块钱，夫妻相对一笑，天地格外美好；而也在这个黄昏，另一个腰缠万贯的富翁仅因为所持股票面值下降了三十个百分点而饮弹自杀。其实，仅他留下的不动产折合成钱，也够那对卖烧饼的夫妻吃上几辈子。

唉，穷人与富人，真是一个无尽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