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不在远处——五四青年节与学生辩论“人可不可以不读书？”的感想_风闻

         4月26日 世界读书日那天，因为我在自己讲的《演讲与口才》课要开始讲“辩论”这部分了，我专门写了一篇文章，题为《论人可以不读书》，作为一个“靶子”供同学们练习反驳之用，全文如下：

今天是世界读书日，那我就讲讲自己对读书的一个看法：

         人可不可以不读书或者只读很少的书？

         其实是可以的。

         比如禅宗六祖慧能连字也不认得，他如何读书？但他终成一代宗师；

          

         明末的柳敬亭不识字，后来成为一代说书艺术大师；

        刘备“不甚喜读书”，刘邦、朱元璋，都不是读书人，但都成为一代枭雄或一代帝王，所以毛主席说“不要看不起老粗，老粗能干大事”；

        我们还知道旧社会的大多数劳动人民，没有机会上学，目不识丁，但往往比那些披着“学者”、“名流”外衣的人要深明大义得多，也富于真知灼见得多。

        所以读书并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事情：在旧社会，文化被剥削阶级垄断，劳动人民被残酷地剥削压迫，没有识字读书的机会，没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权利，统治者还要骂他们“小人”、“愚民”乃至“禽兽”，而给自己读的那点儿书涂上种种神圣的光环，什么“万古不易之常经”啦，什么“千年心传之道统”啦，好像不读这些书就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似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读书的劳动人民还是劳动，还是生活，还是斗争，还是勤劳勇敢，聪明智慧；

         而读了书或者自命为读了书的统治阶级照样腐朽灭亡。

         归根溯源，你还会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然而千真万确的事实：

         文字是由不识字的人发明的；

         人类的第一本书是由从不读书的人写出来的。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这个事实说明什么？

         这说明语言文字和书籍本身不是一个封闭的自足的系统，而是更广阔的人类实践活动的一种内在需要和内在环节。因此更重要的，是投入这个伟大的实践，而不是读书。

        所以谈读书，第一是要明白读书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关键是你自己应该看得起自己。

        凡是想要借读书来自炫和自抬身价的人，就像那些摇摇欲坠的朽木一样，本质上都是没有价值，没有自信的纸老虎罢了。

        什么叫“读书人”？

        这是一个偏正结构，“人”为主，“读书”是修饰“人”的，换言之，读书如果说有用的话，是为了帮助你更好地做一个人，这就要求你在读书之前已经是一个人，并且认识到自己是谁，有一种强大的自尊。

       总之，读书人，读书人，就是先做人，再考虑读不读书，而不是反过来。换言之，你不读书，也可用别的词来修饰这个“人“，比如“种田人”、“音乐人”、“当兵人”，这不妨碍你之为“人”，可是如果反过来，如果你连“人”也不是，“读书”又从何谈起呢？

        这也可见，“读书”并不是那么必要的。

        以上为我对“人可以不读书”的论证，以下为留给同学们的作业题：

      1.此文论证其核心论点的基本逻辑结构和思路是什么？试剖析之。

2. 你觉得可以如何反驳此文？试写一篇立论稿论证“人不可以不读书”。

今天读着2018级思政专业同学上交给我的对我的“人可以不读书”论的思路分析和大家自己撰写的《论人不可以不读书》的文章（因为不少同学并未将其写成辩词形式，我只能称之为“文章”），总的感受是欣喜，类似于我在影片《建军大业》里看到南昌城头打响了我党独立领导武装斗争的第一枪的那种欣喜：

         因为我看到很多思想的火花在跳跃，很多理论素养的幼芽在萌发和成长。

         据说，1955年十大元帅授衔的时候，叶剑英元帅曾经问时任南昌起义军总指挥的贺龙元帅：

       “当年你在南昌打响第一枪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天会当元帅？”

         贺龙同志爽朗地笑道：

        “那时根本都没想到这就是打响了第一枪。我想的，就是怎么把这一枪打好！”

           

         可见，很多极其重要乃至伟大的事业开端的时候，当事人往往并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个开端的重大意义：例如，1831年12月，一位刚刚毕业的22岁的剑桥大学生登上“贝格尔”号军舰开始环球航行时，也完全没有想到这不但会彻底改变他的一生，而且将带来人类科学史最伟大的成果之一——现在我们知道他的名字：查尔斯·达尔文，进化论之父。

           

          五四青年节到了。

         青春是属于理想的，而理想在哪里？

         不是在可望不可及的未来，更不在遥远的天边，而就在你正在做，甚至已经做过的事情里。

          

         是的，你读的书，你进行的思考，你写的东西，你做的工作，你的课堂发言，你做的笔记，你交给老师的作业……你已经做过这些了，认真或者不太认真，但不管怎么说，你的理想就在那儿萌芽（不然它还能在哪儿呢？），就在这些东西里绽放出第一枝、第二枝花蕾，它已经在那儿了，但你或许还没有留心到。

         就拿同学们这次交给我的“演讲与口才”作业来说吧。很遗憾我目前抽不出时间把它们都仔细批阅一遍，但仅从刚刚看过的几份，我就发生了如下的看法：

         有同学对于刘邦朱元璋不读书也能成大业的分析，其实已经接触到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到底把刘邦、朱元璋这样的“人”仅仅看作一个孤立的与他人无关的个体（他们作为这种意义上的“人”，的确没有读多少书），还是看作一定阶级一定社会集团的代表乃至灵魂人物（他们作为这种意义上的“人”，则无疑是饱受这一阶级所读之书——这些书是凝结着一整个阶级、集团的政治经验的——的濡养和影响的）？

           

         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哲学问题，同学们已经接触到它了，已经把它用自己的方式表述出来了，比如同学们说“朱元璋刘邦是不读书的，但是他们身边的谋士都是读书人啊”，其实同学们只差下面一段话就把这问题说透了：

“刘邦朱元璋参与政治活动之前，作为相对孤立的个体是没有直接读过多少书，但是他们一旦参与到了某个政治集团，作为这个集团的重要成员乃至核心人物，他们就要向集团那些读过书的人充分地请教、交流，获得这个集团所应有的经验和智慧，因此他们都是间接地读了很多书的。人之所以为人，正在于人有社会性，哪怕没有直接读过多少书的人，也要通过自己的社会性、社会关系而间接地读书，这正好说明人作为社会性的存在，不可以不读书，只是读书的方式随条件而有所不同罢了。”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告诉大家：同学们说的很多话，都蕴含着极可贵的洞见，如果再往前深思一步，再参考和比照某些前人（例如大家所学的马克思）而通盘考虑一下，就会变成非常深刻和精辟的哲学论述。

       如果你长年累月坚持这样做，你可以想像自己会成为一个怎样的具有真正的卓识创见的思想者——如果不说是开宗立派的大哲学家的话！

       又比如有同学在反驳我的“文字由不识字的人发明，第一本书由不读书的人撰写，故更重要的是实践，故读书不必要”论时指出：

      那人类为什么要发明文字，要发明书本呢？这说明书本和文字必然对人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嘛。

       这里，同学们又——当然，也许是无意的——触碰到了一个多么深刻的哲学思想！

       又只需要加上一段，就可以把这件事情说透了：

“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能够不断获得高出一般生物进化之上的社会性的进步。这种社会性的进步的标志之一，就在于在生物学上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完全是累赘的某种需要，对人来说成了必不可少的，而且这种必要性与日俱增。比如动物繁衍，只需要两性身体健康，生理功能正常即可，所谓爱情完全是多余的，而人的两性结合就不可以没有爱情，不可以没有两情相悦。

         

      书本、文字也是一样，对于纯粹生物性的人类（就是某种灵长目动物）来讲，是可有可无的，甚至可能还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负担，但对真正的、社会性的人类来讲就是不可缺少的，而且随着社会进步，越来越不可缺少。所以对方讲的因为第一本书是不读书的人写的所以读书不必要，是完全错误的——恰恰相反，正因为我们不读书的祖先也要写出书来让大家（这个大家也包括他自己）读，才证明读书对于人之为人，对于维系人之为人的社会文明进步，是绝对必要的！”

        又比如有同学反驳我的“读书人三个字是一个偏正短语，先有人后读书，所以读书不必要”论时指出：

      照这个逻辑，岂不是人做什么都不必要了？难道我们可以把“人”孤立于“读书”、“种田”等等之外来单独地谈论吗？“种田”也好、“当兵”也好，如果离开了读书能够做好吗？

       这又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思想萌芽，如果加上如下一段，就又把话说透了：

“读书人”是“读书”修饰“人”，其实并不能推出就是先有“人”再“读书”，正如“地球人”推不出先有人再有地球，“北京大学”推不出先有这个大学再有北京一样。而更重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不能和他所从事的实践活动割裂开来，而人的实践之区别于动物的本能活动，一个本质特征在于它是有理论指导，有千百年的历史经验为基础的活动，所以“种田”、“当兵”、“音乐创作”这些实践现在都离不开“读书”，而且随着社会发展和人类的文明积累越来越丰富，会越来越离不开。不读书的人以后能把田种下去，把兵当好，把音乐创作好的可能性，会无限接近于零了。

      

     总之，现实中的同学们并不缺乏智慧的萌芽，缺乏的只是足够的积累和训练。——同学们要看到现实之我和理想之我的距离，但更要看到它们之间的联系，要看到许多有生命力的、可贵的东西，已经在自己身上悄然积蓄和萌发了，一定要抓住这些东西，大力挖掘，精心培养——这就是你的一切理想的真正坚实的起点、基础。

        每一次听课、每一次发言、每一次读书，每一次作业、每一次与老师同学的讨论和交流，希望同学们都要认真对待，而且不要过后就忘，要留下记录（现在这是很容易的），要随时回头反思，温故知新——你自己考察这些记录，比如考察你几年来交出的那些作业和文章，会发现这就是你思想成长的历史，就是你最真实的足迹。

没有什么比这些东西更能让你自己看出你这些年究竟是下了功夫还是没下功夫，你离自己的理想究竟是更近还是更远了。

       所以我不喜欢向同学们推荐书，也不喜欢去熬什么心灵鸡汤，我只想提醒同学们有一种我所理解的“慎终追远”的意识，那就是：

        留意自己，留意你正在留下和已经留下的足迹，在那儿你自会找到一条属于你的向上的逻辑线索。——就像我给大家上西方哲学史课的时候，经常给大家刻画的那种西方哲学向前进展的逻辑线索一样。

          

         于是你会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客观力量在告诉你（真的很像黑格尔说的“绝对精神”——如果你不忘记这个精神归根到底是来自社会的历史和现实的话）：

我已经做到哪一步了？

         我是从哪一步做到今天这一步的？

         这一步的内涵是什么？是往哪个方向推进了？

         下一步我还得往哪儿走？

        这些，就是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修身、成人之路——“亲民、明明德，止于至善”的“大学之道”。

          走吧，一定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