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检秋 | 学统观念与清初经学的转向_风闻
史学研究-史学研究官方账号-2020-04-24 20:37
基本信息
摘要:清代经学主流如何从理学转向汉学,仍然是需要探究的问题,其中道统和学统观念的消长无疑是值得注意的。当理学官员囿于道统、道学来诠释学统时,一些民间学者则重释理学,推动以经学取代理学,并逐渐自觉地皈依汉学。朝野学统观念相互影响,复杂递进,成为清初儒学的“内在超越之路”,将独尊理学导向汉学复兴。
作者简介:罗检秋(1962- ),男,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文章原刊:《清史研究》2020年第2期。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清初学者的考经辨伪可以追溯到晚明,如杨慎、王鏊等人既批评朱子学,又考证儒经,推重汉代经学。但是,汉学终究没有在晚明复兴,反而淹没于明清之际的理学潮流中。与之相比,清初儒学的回归原典立基于坚实的经学考据,对宋学的冲击是晚明难以比拟的。因之,清初理学虽然高踞庙堂,而民间经学由弱而强,并逐渐获得朝廷的认同,最终在乾隆中期以后盛极一时。清代经学主流由宋到汉的转变虽然成因复杂,却不能忽视儒学传统,如士人学统观念的递进。
宋代以来,道统说弥漫于政治、文化领域,俨然为宋、明理学的主题。清初理学官员熊赐履曾谓:“统者,即正宗之谓,亦犹所为真谛之说也。” 他强调“统”的“正宗”特性,为之披上真谛的外衣。遗民学者王夫之则指出:“统之为言,合而并之之谓也,因而续之之谓也。而天下之不合与不续也多矣!”他大致认为“统”的特质一是正宗、正统或纲纪;二是授受源流、传衍脉络。针对清廷入主后的道统危机,他强调:“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治统是封建政权的合法性和传递统绪,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道统是圣人之道的传衍脉络,为唐、宋儒家人物不断阐释、建构。简言之,学术落实于授受、传衍,彰显其旨趣和统绪,便是学统。学统虽不免受道统影响,却不囿于道统。清初官方的学统受道统束缚,内容不出道学或理学范畴,但民间学统观念有的疏离了宋、明理学,甚至转重汉学。其言说重心也非学术“正宗之谓”,而是授受源流、传衍脉络。清初士人学统观念的更新、递进,可谓清学主流从理学转向汉学的思想源泉。
一 道统困境与学统凸显
道统说兴于唐,盛于两宋,但其出现当在备受关注的韩愈、朱熹之前。武则天时期的曲阜地方官盖畅曾撰《道统》10卷,书已不存。研究者认为是士大夫在佛教大潮中阐明儒学的著作,或许这就是道统说之嚆矢。其后,韩愈排斥佛、老,以仁、义为核心阐明儒家道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这便是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直到孟子相传的仁、义道德,而孟子之后“不得其传焉”。韩愈勾勒从远古到孟子的道统脉络,重建了儒学的主导地位和正统性,以打压佛、道。他将汉、唐儒学排除出传道之列,虽无道统之名,却开宋儒道统说之先河。北宋李若水、刘才邵,南宋李流谦等人均从政治秩序或儒学传承凸显道统,二程、朱熹更以接续道统自居。程颐推崇乃兄云:孟子之后,千载无真儒。先生“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他们坚信“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是天地之间无适而非道也”。他们不像韩愈那样以仁、义阐释道体,而转重心性之学,依靠“心传”。程颢告诉宋神宗如何领会道统:“非传圣人之道,传圣人之心也。非传圣人之心也,传己之心也。”朱熹建构了远自羲、轩,集成于孔子,中经颜、曾宗传,千年后传至周敦颐、二程的道统。程、朱所传“圣人之心”源于《尚书·大禹谟》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他们认为,这个道统自尧、舜以来“圣圣相传”。一般认为,朱熹的《伊洛渊源录》“第一次确立了以周敦颐为宗祖,二程为中坚,张载、邵雍为羽翼的道学统绪”。朱熹是道统说的“正式建立者和道学的集大成者”。元代官修《宋史》将周、程、张、邵等人及程、朱门人别立《道学传》,置诸《儒林传》之前,故清中叶士大夫指出:“自宋儒‘道统’之说起,谓二程心传直接邹鲁,从此心性、事功分为二道,儒林、道学判为两途;而汉儒之传经,唐儒之卫道,均不啻糟粕视之矣。”宋、明时期,士大夫所谓道统多囿于朱熹所定系谱。如刘宗周仿朱熹《名臣言行录》而著《皇明道统录》7卷,罗列明代理学家的行履、语录,末附断论。全书摒弃“异端邪说”者李贽等人,于薛瑄、陈献章、罗钦顺等人虽予收录而多贬辞,其正统观念一目了然。
清初士人的道统观念沿袭宋、明而略有出入。比如,江南理学家陆世仪凸显道统的正统性,认为“道统云者……统天下之道以归于一也”。他又认为,“道统最重闻知。闻知者,无师传而有开辟之功者也”。故论道统者,孔子而后必称孟子。较务实的理学官员汤斌既讲“心传”,又主张传道“要在力行”,认为“性不外乎仁、义、礼、智”,“道不外乎人伦日用”。清初庙堂理学的道统内涵偏重心性之学,对程、朱理学没有发展。与此同时,封建统治者总是利用、凌驾于道统。面对汉族士大夫的夷夏之辨,清廷更重视治统和道统合一,以继道统而新治统自居。康熙帝指出:“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自尧、舜、禹、汤、文、武之后,而有孔子、曾子、子思、孟子,“道统在是,治统亦在是矣!”其道统的核心内容也是“心法道法之精微”。乾隆帝亦云:“夫治统原于道统,学不正,则道不明。有宋周、程、张、朱子,于天人、性命大本大原之所在,与夫用功节目之详,得孔、孟之心传,而于理欲、公私、义利之界,辨之至明。循之则为君子,悖之则为小人。为国家者,由之则治,失之则乱。”朝臣李光地奏称:“道统之与治统,古者出于一”。孔子之后,“道与治出于二”。从朱子至康熙,又历五百年之久。“应王者之期,躬圣贤之学,天其殆将复启尧、舜之运,而道与治之统复合乎?”清廷及理学官员(如张伯行的《道统录》)沿袭程、朱的道统观念,使道统沦为治统的工具。
从南宋到清初,理学家虽有宗主程、朱或陆、王之别,而诠释道统、拔高道学的取向大体相同。宋儒道学是道统说的根基,也是清初庙堂理学的重心。康熙“御纂”经注折中于宋儒,科考的经义答题也取法程、朱。康熙末年,朱子祀典由孔庙东庑的先贤升格为大成殿十哲之次。清初理学官员汤斌、陆陇其、张伯行在后来从祀孔庙,象征着庙堂理学的崇高地位。清廷张扬道统、提倡道学,为满族统治者融入儒家文化,重建文化秩序发挥了积极作用,但其束缚思想、禁锢学术的负面影响更为突出。正如钱穆所说:清廷倡导“正学”以牢笼人心,“于是理学道统,遂与朝廷之刀锯鼎镬更施迭使,以为压束社会之利器”。
随着清初民间学术的发展,宋、明道学及道学家日益遭受非议。康熙初年的进士范鄗鼎释褐后即告终养,闭户山居,研精理学。清廷诏举“博学鸿儒”,他以病坚辞不出。康熙帝西巡时,赐书“山林云鹤”四字,可谓名副其实。范氏山居24年,不入城市,谢绝交游,仅与李顒等二三名儒略有交往;又在学术上疏离庙堂。他认为,“千古道统,首推夫子。孔门三千,首推颜子”。因此,三皇五帝在道统中无足轻重。他尖锐地指出:“今之所谓道学则何如?拾《近思录》中唾余,窃《太极图》内剩字,衣冠周、程、张、朱,门户王、唐、瞿、薛,是腐学也,而非道学。”浸润于阳明学的毛奇龄也认为周、孔之学是圣学,而非道学:“圣以道为学,而学进于道,然不名道学。”六经无道学一词,只有私相授受的道家阴行其道,才谓之道学。关中理学家李顒“以倡明关学为己任”,而于道学别有所见:“其实道学即儒学,非于儒学之外别有所谓道学也。”他将道学还原为儒学,化神奇为平庸,认为:“性本人人各具之性,则道为人人当由之道,非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得而私也”。学者固当先学圣贤,而最终都当“自返自照,自戒自证,乃各人自致其各人当由之道也”。显然,学道不限于圣人,更非宋儒所得而私。
民间学术倾向也通过不同途径影响了清廷。康熙二十(1681)、二十一年间,尚书徐乾学主持纂修《明史》时,拟仿《宋史·道学传》,为明代程、朱一派别立《理学传》,实则贬抑王阳明、刘宗周的心学。故黄宗羲致书指出:“《宋史》别立《道学传》为元儒之陋,《明史》不当承其例。”当时朱彝尊亦有此议,朝臣汤斌以黄宗羲之函“示众,遂去之”。黄氏的史学主张得到乾嘉史学家钱大昕、邵晋涵等人阐扬,而否定道学也是戴震等汉学家的共识,正如洪榜所云:“若夫高淡深远者谓之知道,不言而躬行者谓之未闻道,及夫治经训者谓之儒林,明性道者谓之道学,此固戴氏所不道。”汉学家并非没有传道意识,惟其内涵立异于理学。
与此同时,亲政后的康熙帝认识到:“古帝王立政之要,必本经学。”他施行“崇儒重道”、尊崇朱子的国策,却反感假道学家。二十二年十月,他与经筵讲官议论理学:“朕见言行不相符者甚多,终日讲理学,而所行之事全与其言悖谬,岂可谓之理学?若口虽不讲,而行事皆与道理符合,此即真理学也。”他指责的言行不符者,包括朝臣魏象枢、李光地、熊赐履、熊赐瓒等“讲道学之人”。针对其结党营私,言行不一,康熙帝强调“使果系道学之人,惟当以忠诚为本”。又指出熊赐履所撰《道统》“书内过当处甚多”,“务虚名而事干渎”,不必刊行。读了《清实录》的全祖望注意到:“圣祖推崇朱子至矣,而论经间有不同者。世宗亦然。”
康熙年间,清廷对理学朝臣所云道统、道学稍有微辞,而民间学者不仅批判了宋儒道学,并且重释、冲击了庙堂道统。理学家认为,从尧、舜到周公,治统、道统不分。孔子厘定儒经,得道统之传,有德无位。故有的民间学者提出治统当从属于道统,或强调孔子之后,“道统在布衣”。这当然只是理想化解说。而他们对道统的诠释,也蕴含了对庙堂理学的挑战。王夫之晚年的《读通鉴论》云:“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不可亡。” 他不仅凸显了弘道使命,而且隐含以道统恢复汉族治统的期望。黄宗羲指出:“盖道非一家之私,圣贤之血路,散殊于百家,求之愈艰,则得之愈真。”他认为“道”非儒家所独有,更非依附于治统,不能随朝廷而亡。他们立异于治、道合统论,彰显道统的独立性,犹如顾炎武所谓“亡国”“亡天下”之辨,期望明清易代之后增强士人传道继统的使命感。
更有甚者,傅山自称老庄之徒,服道士衣冠,别称“石道人”“朱衣道人”,从根本上否定理学道统。他认为先秦儒经及诸子之“理”只是“条理”,并无天理之说,而宋儒是“无见而学”。他进而否定理学家的道统:“明王道,辟异端,是道学家门面,却自己只作得义袭功夫……今所行五经四书,注一代之王制,非千古之道统也。”在他看来,由儒经及理学家注疏建构的道统均无学理依据,自然也非神圣无疑。曾师从孙奇逢的费密少遭丧乱,治学笃守古经,而不为空谈。他未公然否定庙堂道统,却赞同“道统之说,孔子未言”的看法。而且“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后者门人及孟、荀儒家均无此说。故所谓道统,不过是南宋诸儒“独尊其党”,“假圣贤之名,僭名道统者也”。他的《弘道书》下卷汇集宋、元以来批评理学的言论,委婉地否定了宋儒道统说。
清初“颜李学派”倡导“习行”之学,其开创者颜元走过了从阳明学到程、朱理学,进而超越理学的学术历程。其《四书正误》《朱子语类评》等书鲜明地批评理学。他认为,孔子“学而时习之”的“习”不是温习书本,而是践履、习行。宋儒治学“参以佛老”,“未得孟子性善宗旨”。故谓宋儒“集汉、晋、释、老之大成者则可,谓是尧、舜、周、孔之正派则不可”。他对弟子李塨坦言:“必破一分程、朱,始入一分孔、孟,乃定以为孔、孟、程、朱判然两途,不愿作道统中乡愿矣。”他将程、朱理学与孔、孟区分开来,不认同理学家的道统,也根本上否定道学的价值,较之黄宗羲、王夫之等人更为彻底。
重释或批评道统隐含了遗民学者的文化焦虑,也折射出朝野道统观念的紧张。道统终究需要坚实的学术支撑,故随着清廷道统的确立及其陷入理论困境,朝野士人必然转重与之相关的学统。王夫之指出:“天下不可一日废者,道也。天下废之,而存之者在我,故君子一日不可废者,学也。”一般说来,道统凸显了儒学的价值系统,而学统为其充实了知识系谱。就庙堂理学家而言,学统只是道统的工具。熊赐履的门生周铭云:“天下不可一日无道,斯道不可一日无统。道之存亡系乎统,统之绝续系乎学,学统即道统也。”这种观念也贯穿于理学朝臣的学术史著述。“学案”记录学者的生平、成就,勾稽学术授受源流,大体立足于以史倡学,尽管其所倡之学差异甚大。朱熹的《伊洛渊源录》诠释了宋儒的道统和道学,清代理学官员的著述亦多如此。他们认为:“人心之不正,由于道统之不明。道统之不明,由于学术之不端。如朱、翟‘为我’‘兼爱’,乡愿似德非德,荀卿以礼为伪,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以及后世聪明才辩之流,假良知以附禅宗,皆足以乱吾学,即足以害吾道。”熊赐履、魏裔介等人均在道学框架内建构学统。
魏裔介学宗程、朱,谓“后世不言天者,不足以知学。不言《易》者,不足以知学”。故其《圣学知统录》极重《易》学统绪,视伏羲为“万世道统不祧之祖”。他追溯儒学“见知闻知之统”于伏羲、神农、黄帝、尧、舜,叙述宋儒五子学统,而终于明代的许衡、薛瑄,凡26人。于“功利、杂霸、异端、曲学之私,不敢一毫驳杂于其间”。“亦欲存天理,遏人欲,息邪说,放淫辞,稍有功于化成民俗之意也”。为“羽翼圣道”,魏氏又编《圣学知统翼录》,收入伯夷、柳下惠、董仲舒、韩愈,宋、元时期的胡瑗、邵雍、杨时等,止于明儒顾宪成、高攀龙,凡22人。他尊程、朱而斥陆、王,所述重心仍然是“性理”“心传”,认为“虞廷言中,成汤言性,《论语》言仁,《大学》言止,《中庸》言诚,《孟子》道性善,知之理备矣”。而先秦诸子及扬雄、王通、王阳明、李贽等人,“皆知之蠹也”。魏氏的学统偏重程、朱道学,并非真实的学术脉络。
熊赐履早年为经筵讲官,以理学“启沃君心”,所撰《闲道录》“大旨以明善为宗,以主敬为要。力辟王守仁良知之学,以申朱子之说”。熊氏晚年贬谪金陵,经十年寒暑,三易其稿,著成《学统》一书,维护道学的思想未变。他认为“统”即是“正宗”“真谛”,要之即“天理”二字。其康熙二十四年自序云:“理具于心,存而复之,学也。学有偏全,有得失,而道之显晦屈伸,遂从而出于其间,有志者是乌可不为之致辨乎?辨其学所以晰其理,而道以明,而统以尊。”显然,其辨学晰理的主旨是接续道统,倡明道学,沿袭程、朱的“心性”“天理”“诚敬”等主题。
《学统》凡55卷,并附凡例及序、跋多篇,将先秦至晚明各派学术人物归入“正统”“翼统”“附统”“杂学”“异学”五类。熊赐履认为孔子“上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统,集列圣之大成”,“故叙统断自孔子”。而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8人皆得孔子真传,为“孔门之大宗子也”,故皆列为“正统”。其次,闵子、冉子等孔子弟子及秦汉以下董仲舒、韩愈、张载、邵雍、司马光等23人“能羽翼经儒,表彰绝学”者列为“翼统”。再次,“圣门群贤,历代诸儒见于传记,言行可考者”如冉伯牛、左丘明、公羊高、榖梁赤、孔安国、郑玄等一百数十人,则列为“附统”。除了儒家思孟系统外,该书还将荀子、扬雄等“阴乱吾实,阳窃其名”者贬为“杂学”。老、庄、杨、墨、告子、道家、释氏之类列入“异学”。书中虽然将汉代某些儒家人物纳入“翼统”“附统”,而独尊道学的底色未变。在熊赐履看来,荀子与思孟学派不可调和,世儒“强而同之”,则如同“齐孔、墨而并颜、跖也”。至于墨、道、释诸学“害道之甚”,“尤不足置喙”。熊氏独尊程朱、维护道统的思想贯穿于《学统》,对朱熹、魏裔介没有发展。尽管该书当时得到一些理学人物的赞誉,其学术史意义不宜高估。
二 重释理学学统
在朝理学家的学统失之偏狭,几乎成为道统的代名词。于是,重释学统成为民间学者的学术使命。毛奇龄从“理一分殊”阐述了“道”“学”关系,认为“圣门无不一之理,而有不一之学”。这揭示了儒学衍变的实情。学统侧重于知识系统,本来具有相对广阔的诠释空间。王夫之认为:“儒者之统,孤行而无待者也;天下自无统,而儒者有统。”他认为,学统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可为危机中的治统、道统存亡接续。然而,清初庙堂理学因循宋儒,难开生面。民间学者虽然不乏恪守程、朱者,但学术视野相对广阔。尤其是鼎革之后,他们反思宋、明学术之弊,从不同侧面重释儒家学统,避开了道统、道学的思想羁绊。
首先,他们将陆、王心学纳入理学正统,突破了道学畛域。王夫之认为,道统不限于单线“心传”,传道者也不只是“圣人”,传道之儒还应包括有创见的民间学者。清初北学泰斗孙奇逢自称少时“读书谨守程、朱之训,然于陆、王亦甚喜之”。他认为,“三代以前,治统即道统也。三代以后,有治统而无道统,道统于是乎归之儒”。故韩愈说,孟轲死而“道统不得其传”。宋儒周、程、张、朱,“乃所以传孔孟者也”。明儒薛瑄、陈献章、王守仁,以及罗洪先、顾宪成、冯从吾等人亦“以身行道于天下者也”。他历时30余年,于康熙五年著成《理学宗传》26卷,书名与宋、明理学家的圣学“宗传”“学统”之类著述无异,而内容具有包容性的“学案”色彩。全书以宋、明儒家周敦颐、二程、张载、邵雍、朱熹、陆九渊、薛瑄、王守仁、罗洪先、顾宪成等11人为主线,叙其生平、学术,并录其文章、书札和语录,融传记、资料和评笺于一。除了尊崇程、朱外,他还纳入陆、王心学,并且勾稽了元代理学的北传脉络。因之,该书没有“正统”“杂学”“异学”之分,还考订了汉、隋、唐、宋、元、明诸朝儒家人物及理学弟子一百多人的生平、事迹,超越了宋、明理学范畴。
黄宗羲认为:“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为真”。学者毋须依傍门户,“于其不同处,正宜著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他编撰《明儒学案》62卷,所录学术资料占全书三分之二篇幅。论者认为,该书已完全转型为“学案”体著述。该书视明初北方理学家曹端为道统传人,又以阳明学为明代理学大宗,从不同地域勾稽其传衍脉络,分为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闽粤、泰州七个流派,突破了程、朱“主观的、单传孤立的、易断的”道统。阳明学之外,书中也梳理了薛瑄等人的关中理学。故即使说该书超越了道学、道统樊篱,重建了儒家学统,也不是拔高之论。
黄宗羲、黄百家父子曾辑《宋元学案》稿本,亦兼容程、朱和陆、王。黄宗羲认为,朱、陆“所争只在字义、先后之间,究竟无以大相异也”。黄百家也主张于宋、明诸家学问的“大醇小疵处”,“平心参酌”,不可死守门户,随意诋毁。他阐述乃父抨击《宋史》别立《道学传》的见解,指出:“道学者,以道为学,未成乎名也。”“错乱乖缪,无识如此。逮后性理诸书,俱宗《宋史》。言宋儒者必冠濂溪,不复思夫有安定、泰山之在前也。”故《宋元学案》以胡瑗、孙复为宋学开山,置诸学案之首,还包括宋代道学产生之前的石介、李觏、欧阳修等,甚至为批评程、朱的叶适、陈亮专立学案,其学统系谱不再囿于程、朱理学。
山右理学家范鄗鼎于康熙中叶撰成《明儒理学备考》《广理学备考》《国朝理学备考》等书,虽宗理学,而摒弃了道学的神秘性,使之世俗化。他指出:“学何以云理,又云道也……道者大路之名,谓理为道者,正以人所常行,晓然易见也。”儒学一致百虑,殊途同归,“从来理学不一人,学亦不一类”。明代从祀孔庙的薛瑄、胡居仁、王守仁、陈献章各为一类,互有汲取。故《明儒理学备考》以四人冠于卷首,无分轩轾。他指出:“近人汇辑理学,必曰孰为甲,孰为乙;孰为宗派,孰为支流;孰为正统,孰为闰位。平心自揣,果能去取皆当乎?多见其不知量也已。” 他叙述的理学涵盖程、朱、陆、王等各流派,又重视宏扬儒学的共性、包容性,认为朱子、阳明解《大学》“格物”,各有其理,“皆可入圣贤之地位”。“汉、唐、宋诸儒聚讼,俱可作如是观。”此外,费密著《弘道书》之后,又考稽古代经、史,旁采群书,撰《中传正纪》120卷,序儒者授受源流,撰传记八百余篇,也以儒学授受取代了理学道统和学统,可惜原书不存。
其次,在野学者彰显儒学的“明体适用”内涵,摒弃理学的虚玄色彩。北宋胡瑗主湖州州学时,曾立“经义”“治事”二斋,后人称其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胡氏学术在清初产生了回响,黄宗羲、全祖望的《宋元学案》便以“安定学案”冠首,视为理学兴盛之先河。颜元称赞胡瑗治学深得孔子之心,批评宋儒废弃“实事”,“故于大用不周也。人皆知古来无无体之用,不知从来无无用之体,既为无用之体,则理亦虚理”。在他看来,“儒之处也惟习行”,“儒之出也惟经济”。如果一生仅读书、解书、著书,“即另著一种《四书》《五经》,一字不差,终书生也,非儒也”。他认为,“古来《诗》《书》,不过习行经济之谱”。颜氏对儒家的诠释未免绝对化,却是其开宗立派的宗旨,在清初民间学者中也非空谷足音。较之颜氏偏重习行,王船山更深入地阐明了儒学的体用关系,认为程、朱论孔儒之仁,虽发明其体之至大,而未切其用。他阐述儒家的道器合一、体用不二的思想,指出“尽器则道在其中矣……尽器则道无不贯”。他强调“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他从器物、成事来诠释道体,既讲“适用”,又不废“明体”。
黄宗羲更彰显了适用、事功的重要性,指出“道无定体,学贵适用。奈何今之人,执一以为道,使学道与事功判为两途”。与黄氏学行相似的万斯同强调“经世之学”“实儒者之要务,而不可不宿为讲求者”。而他“所为经世者,非因时补救,如今所谓经济云尔也。将尽取古今经国之大猷,而一一详究其始末,斟酌其确当,定为一代之规模”。他贬评“因时补救”的“经济”,而强调博通经史的经世之学,很大程度上是立异于庙堂理学家空谈“经济”,试图在价值观念上超越理学。
有的学者不像王、颜、黄、万那样非议理学,但对儒学“明体适用”的重视和阐释绝非庙堂理学可比。李顒受阳明学影响,而强调:“儒者之学,明体适用之学也。”他认为“明体”与“适用”缺一不可,否则便是“俗儒”。故主张阅读经、史及文学以“明体”,讲求经济之学以“适用”,认为“欲为明体适用之学,需读明体适用之书,否则纵诚笃虚明,终不济事”。与此同时,犹如范鄗鼎所云:“窃窥先生之学,全在躬行,其躬行之实,在安贫改过。”事实上,范氏也是讲求“明体适用”的同调,重视从日用经济践履“适用”。他提出:“理学即是经济,经济即是文章。外经济而言文章,则文章无用。外理学而言经济,则经济无本。”他以理学为经济、文章之本,并不是以理学包揽一切,而是强调诸种学问皆蕴涵理学。“学于事功而得其理,事功即理学矣;学于节义而得其理,节义即理学矣”。此外如诗词歌赋、饮食男女、出入起居,如果能得其理,皆可为理学。总之,万事万物皆有理,人人皆可为尧、舜,善学者随处体认,在在皆学也。
孙奇逢对理学缺少批评精神,但也治“明体达用”之学。与李顒、范鄗鼎相似,他注重躬行实践,且以此调和程、朱、陆、王。既肯定朱熹传承道统,务求力行,又赞赏王守仁于“理学、经济不分二事”。他指出:“孰谓周、程得与斯道之传,余皆为门外人哉?忠节亦学也,事功亦学也,文章亦学也,莫不有孔子之道焉,是岂可以执一论哉!”费密不满宋儒以心性诠释孔孟之学,而注重儒家之道的上下之别:“故上之道在先王立典政以为治,其统则朝廷”;“下之道在圣门相授受而为脉,其传则胶序,后世师儒弟子守之,前言往行存焉”。其《弘道书》旨在“广圣人之道”,但主张“在下”者治学讲求实行,关怀日用修身,摒弃心性空谈。
他们受程、朱或陆、王的影响不同,对庙堂理学的态度也有差异,但都开掘了儒学的“明体”和“适用”内涵,被后来研究者归入清初“实学思潮”或“经世思潮”。他们不只是针对晚明空疏学风有感而发,而且自觉或不自觉地疏离了清初庙堂理学。故张伯行有感于李顒、颜元之学云:“今天下学术裂矣……嗟乎!正学其不复明于斯世乎?”
颜元治学“不程、朱,不陆、王,其学以事功为首”,“是大乱天下之道也”。“而四方响和者,方靡然不知所止,可慨也夫!”由此不难发现其冲击理学的思想意义。
其三,他们彰显了儒学地域性和学统多元性。全祖望于乾隆元年(1736)成进士,因得罪官场,次年失意南归,以著述、讲学为业。自乾隆十一年起,他开始增补黄宗羲的未完稿《宋元学案》。全书百卷中经其修定者31卷,补本33卷,补定30卷,次定者共6卷,占十分之六七篇幅。后来阮元认为,南宋心学家陆九渊、杨简仅“以空论敌朱子”,而鄞县万氏和全祖望“之学出于梨洲而变之,则如百尺楼台,从实地起,其功非积年工力不成”。全氏更兼“经学、史才、词科”三者之长。黄宗羲、全祖望的学统观念一脉相承,均超越了宋儒道统。但黄氏“学案”主要是将陆王心学纳入学统,全氏则梳理了迥异于熊赐履的学统脉络,以学术史重构了儒家学统。
何以言之?全祖望注意到宋学宗师的学术差异。他论宋儒周、程学统云:濂溪足以羽翼六经、有功于后学者在于《通书》,而无极之说“原于道家者流,必非周子之作”。他不同意所谓二程没有师从周敦颐的说法,但认为二程追随不久,故谓其“能得不传之秘者,不尽由于周子可也”。二程“所得实不由于濂溪”。“今观二程子终身不甚推濂溪,并未得与马、邵之列……予谓濂溪诚入圣人之室,而二程子未尝传其学,则必欲沟而合之,良无庸矣”。既然如此,则宋儒道学远非后人想像的那样师承有绪。
较之黄宗羲的《宋元学案》初稿,全祖望鲜明地彰显了宋、元、明学统的地域性,指出北宋“庆历之际,学统四起”,齐鲁、浙东、浙西、闽中、关中、蜀等地都有著名学者。他归纳的宋儒学统除了濂、洛、关、闽外,还有“湖湘之学统”“江西之学”“永嘉之学统”“浙学”“鄱阳之学”“河北之学”等。有感于张栻之后湖湘理学的盛况,全祖望感慨:“谁谓张氏之后弱于朱乎!”他重视道学之外的学术传衍,如谓“庆历以后,尚有诸魁儒焉,于学统或未豫,而未尝不于学术有功者”,如范镇、吕公著等。他认为南宋乾、淳以后,朱熹、吕祖谦、陆九渊之学鼎立。“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又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门庭径路虽别,要其归宿于圣人则一也”。显然,全祖望将吕祖谦置于与朱、陆比肩的理学大师地位。不仅如此,他也肯定叶适的功利之学,认为乾、淳诸老殁后,学术总为朱、陆二派,而叶适鼎足其间。浙东学统也是全祖望的论述重点:“甬上学统,肇开于庆历五先生”,“再盛于淳熙四先生”。“三百年之学统,延延绵绵”。他不认同朱子所谓“浙东学者”“持守过人”,而“读书穷理有未备”的说法。全氏的叙述蕴含乡土观念,但注意到学统的地域性、多元性,评述其宗师、传衍脉络和大致相同的旨趣,与道学系谱已不可同日而语。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首列“师说”(乃师刘宗周之说),介绍了方孝儒、曹端、薛瑄、吴与弼等人的学行。该书正文则以吴与弼的“崇仁学案”为第一,方孝儒、曹端归入书末“学无师承”的“诸儒学案”。但全祖望认为:“明初学统,逊志先生起于南,曹学正起于北,嗣之则吴聘君起于南,先生(薛瑄——引注)起于北。”故他勾稽的明代学统源头不仅有理学家薛、吴,还有方、曹等儒生。全氏彰显儒家的气节、德性之学,却淡化了学统的道统蕴含。当全祖望增补《宋元学案》时,乾隆帝仍如其父、祖那样尊崇理学。恰巧在乾隆二十年全氏卒后,朝廷才转向尊汉抑宋,如经筵时乾隆帝频繁地质疑朱子“集注”。“学统四起”既是宋明理学衍变的实情,又蕴含了在野学者的期望。然而,“学案”叙述的多元学脉招致了理学官员的批评。在张伯行看来,“天下只有一个,是此是则彼非,彼是则此非。若曰两存其是,岂有此理……今曰两存之,则误人多矣。今《明儒学案》《理学备考》,得毋类是”。《宋元学案》直到道光年间才刊行,为张伯行所未知,否则必然招致更严厉的抨击。
上述学者除黄宗羲、全祖望之外,大体没有独尊汉学的表现,但清初民间学术也呈现“学统四起”的格局,包括黄宗羲、鄞县万氏开创的浙东经史之学,以孙奇逢为宗主的北方理学,以李顒为代表的关中理学,还有颜李学派的习行之学。清廷不能阻止民间学术的多元并进,而民间学术潮流又助益于经学勃兴。
三 以经学代理学
明清之际,学术风气由空疏转向笃实,朝野士人浸润其中,而学术情形千差万别。一些学者传承理学,而又倡导经学,可谓以理学为根基而转重经学。山东济阳的张尔岐一生教授乡里,自称“处士”,曾研究佛、老,而“独守程、朱”,又在晚年组织“经学社”,著有《夏小正传注》等。他强调“圣人之道,备在六经。大人之学,首先格物。格物莫先于穷经,而穷经要归于体道”。他设想创立经学社,不计功利,“力振前伦。业不计其生熟,经不限乎大小,分曹而治,计月为程,循环䌷绎,浸灌优游……拟于冬至之次日,汎扫荒斋,申明约束。程课章条,具之别议”。像许多学者一样,张尔岐所办经学社的详情难考。但至乾隆年间,理学官员陆耀在其故乡创设蒿庵书院,“冀与诸生讲明先生之所以为人与其治经”。从此亦可见后人对其倡导经学的肯定。
较之张尔岐基于理学来读经,还有一些在野学者逐渐疏离理学,甚至践行以经学代理学。顾炎武、钱谦益、黄宗羲、费密、方以智都有崇尚经学的言论。钱谦益曾是明末东林党人,顺治初年降清再仕,失意归里后又支持郑成功等人的反清活动。他政治上反复无常,也不反感《宋史》分设“儒林”“道学”传,却不失为清初的“文宗国士”,其批评道学也包含以经学代理学的主张。他指出:“为古学之蠹者有两端焉:曰制科之习比如俚,道学之习比如腐,斯二者皆俗学也。”权衡汉儒章句之学和宋儒心性之学后,他认为心性之学“未必如章句之学有表可循,而有坊可止也。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圣人之经,即圣人之道也。离经而讲道,贤者高自标目,务胜于前人;而不肖者汪洋自恣,莫可穷诘,则亦宋之诸儒扫除章句者导其先路也。” 不过,钱氏一生起伏波折,疲于诗文应酬,没有留下经史论著。
费密仍受理学影响,重视儒家的“弘道”使命,但将传道事业依托于汉、唐经学,指出:“道脉断自先圣孔子始,后世去圣日远,欲闻圣人之道,必以经文为准。”“经传则道传也……道学未泯,经久亡而复彰者,汉儒之力也。”他认为
,汉、唐诸儒犹如良臣卫国、孝子贤孙居守祖宗坟墓,“兴之继之。初非一人力,非一代力,获传此遗经也”。他在建构儒学脉络时,批评宋儒离经讲道,空谈性理,而凸显了汉儒传经之功和汉学价值。
顾炎武是倡导以经学代理学的典型。他基于广阔的经学视角来批评理学,指出“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他认为,理学家所谓“十六字心传”并非孔子之道,而是禅学:“心不待传也。流行天地间、贯彻古今而无不同者,理也……圣人所以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而相传以执中之道,使无一事之不合于理,而无有过不及之偏者也。禅学以理为障,而独指其心。”全祖望撰写学术传记时,除重视顾氏经世之学、音韵学外,对其“晚益笃志六经”尤为推崇。认为其批评宋儒或有“太过”,与黄宗羲等人论学也有不合,但其“谓经学即理学,则名言也”。
宋儒偏重“四书”而忽略“五经”,这固然是经学偏向。顾炎武否定“今之理学”,矛头所指主要不在宋儒,而是清初庙堂理学。他认为,古代儒家“理学”只是义理之学,必须从五经求得,故应恢复经学。他在学术研究中疏离宋、明理学,归趋汉、唐经学,指出:“经学自有源流,自汉而六朝而唐而宋,必一一考究,而后及于近儒之所著,然后可以知其异同离合之指。”其《日知录》等书考述经义、典制、史迹、习俗、地志,与理学家的学术主题明显不同。顾炎武试图推翻理学偶像,成为清初经学兴起的有力推动者。
明清鼎革后,清初遗民痛定思痛。有人因此不入城市,不结社,不赴讲会,归隐山林。然而,江南及北方等地仍有不少结社,如复社、几社、雪苑社、惊隐诗社、望社等曾经活跃一时。这些社集与明末一脉相承,主要是以文会友,砥砺品行。在清廷高压政策之下,这些大小不一的结社难以为继。接踵而起者是研习儒学、经学的学术结社。黄宗羲早年好读史,而“归宿于诸经”,曾参与复社、读书社的活动,晚年毕力于著述,四方从学者渐多。梁启超认为:孙奇逢、李顒、黄宗羲作为“阳明学派之余波”,“所讲之学,大端皆宗阳明,而各有所修正”,“梨洲影响于后来者尤大”。三人均受阳明学影响,细究之则其“有所修正”处不尽相同。如果说孙、李立足于阳明学而兼采理学,那么,黄宗羲有所修正的学术趋向是经史之学。他指出:“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故受业者必先穷经。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故兼令读史。”
因之,黄宗羲讲学的重点不是宋、明儒家的省过修身,而是研经读史。他深感“学问必以六经为根柢,游腹空谈,终无捞摸”,遂于康熙六年与陈赤忠、万斯大、万斯同等创立“甬上讲经会”。此举一则因顺治十七年,清廷禁止士人结社后,文网日严;再则,黄宗羲认为以往的几社、读书社、复社等“本领脆薄,学术庞杂,终不能有所成就”,故“创为讲经会,搜故家经学之书,与同志讨论得失”。经过多年研习,该会学子“如万季野之史学,万充宗、陈同亮之穷经”,均有成就。万斯大“以为非通诸经,不能通一经;非悟传注之失,则不能通经;非以经释经,则亦无由悟传注之失”。他著《经学五书》《学礼质疑》等书,经学遂“由博以致精”。万斯同曾受邀在家乡和北京讲论经史。“家居之日,与诸文士为讲经之会,月凡再举,来会者不下百余人……援据今古,议论蜂起”。他北游京师时,又在浙江、江南会馆等处每月讲经史三次,“益以田赋、兵制、选举、乐律、郊禘、庙制、舆地、官制诸论说”。“甬上讲经会”是清初成效卓著的经学会社,研习重点由四书转向五经及典章制度。讲经会的学子皆不为科名,摒弃空疏的心学,沉潜于研经读史,影响了学术风尚。
与此同时,清初一些学者沉潜于经学考辨,践履了经学即理学的主旨,这对于理学的道统、学统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周敦颐、邵雍、朱熹等人奉“河图”“洛书”为《易》学圭臬,又创释《太极图说》,后人称之为“图书”《易》学。“图书”来源并无实据,却占据宋儒《易》学的中心。清初朝廷编纂的《易经通注》《日讲易经解义》《周易折中》三书,均宗主宋儒《易》学。康熙帝还让理学名臣熊赐履、张英各撰《太极图论》一篇。图书《易》学成为康熙帝“以经学为治法”的体现。
晚明学者曾提出周敦颐、邵雍的《易图》是融合佛、道而成,但缺少辨伪考证,更没有重建学统的自觉。顾炎武指出:“圣人之所以学《易》者,不过庸言庸行之间,而不在乎图书象数也。今之穿凿图象以自为能者,畔也。”王夫之、朱彝尊、查慎行均对图书《易》学进行了抨击。黄宗羲的《易学象数论》,及其弟黄宗炎的《周易象辞》《图学辩惑》等书,全面阐释象数《易》学,否定了宋儒以图书解《易》。他们认为:有宋图学三派出自道士陈抟,为养生驭气之术,与《易》学无关。太极图本“名为无极图,乃方士修炼之术也”。周敦颐得之,作《太极图说》。朱熹“又从而分析辩解之,则更杂以释矣”。随后,毛奇龄作《图书原舛编》《太极图说遗议》,勾勒陈抟编造“河图”“洛书”,传及邵雍、周敦颐、二程、朱熹的线索。胡渭的《易图明辨》引据旧文,阐发黄氏兄弟、毛奇龄等人的考辨,把宋儒《易》学从孔学中分离出来,认为朱熹的《周易本义》所列九图,皆可废除。“先天之图,与圣人之《易》,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他们不像顾炎武、朱彝尊那样仍对朱熹怀有几分敬意,而是完全排斥朱子《易》学,为惠栋建立汉学壁垒奠定了基础。
《古文尚书·大禹谟》的“十六字心传”既是陆、王心学的主题,又是程、朱理学的重要依据。朱熹对晚出《古文尚书》的某些篇目曾有怀疑,黄宗羲、顾炎武、朱彝尊、马骕、胡渭、姚际恒也在考辨中怀疑过《古文尚书》的部分真实性。阎若璩在前人基础上,运用经、史、诸子及传注材料撰《古文尚书疏证》。他以博洽的考证,证明假托孔安国所传、东晋豫章内史梅赜所献《古文尚书》中,《大禹谟》等25篇均为东汉以后伪作,“虞廷十六字”则是从《荀子》《论语》等书拼凑而成。阎若璩晚年受显宦徐乾学礼遇,也没有否定庙堂理学及其道统,而经学考证无形中动摇了“十六字心传”。同时,阎氏也指出:秦、汉大儒,精专经学。“魏、晋以来,颇改师法”。隋、唐时期,刘焯、刘炫、陆德明、孔颖达等“皆好尚后儒,不知古学。于是为《义疏》,为《释文》,皆不能全用汉人章句,而经学有不明矣!宋儒出而以心得者为贵,汉、唐之说,视之蔑如”。可见其独尊汉学的倾向已相当明显。阎若璩、胡渭等人的考证,名为辨儒经是非,实则争经学正统,虽未独尊汉学,却践履了以经学代理学的主张。故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将阎若璩、胡渭置诸卷首,而将黄宗羲、顾炎武附于卷末。
《大学》《中庸》本非孔孟之书,却成为理学家讲求心性之学的重要原本。刘宗周的弟子陈确不喜理学家言,对孔、孟的心性之学不乏己见,认为程、朱于《大学》“惑焉而未之察”。“《大学》首章,非圣经也。其传十章,非贤传也”。将其“升诸《四书》之首,则《大学》之畔圣离经,固作者之戾,抑亦述者之暗矣”。他不是从阳明学立场来完善《大学》,而主张“以《大学》还《戴记》,至平之事也”。“好为驳辨以求胜”的毛奇龄主观上并不反感纲常名教,但对朱熹《易》《诗》《尚书》《礼》的注释均予批驳,晚年的《四书改错》更是分门别类,偏激地指陈“四书”朱注“无一不错”,以致遭人非议。尽管如此,他提出:“予之为经,必以经解经,而不自为说。苟说经而坐与经忤,则虽合汉、唐、宋诸儒并为其说,而予所不许。是必以此经质彼经,而两无可解,夫然后旁及儒说。”他回归儒经的见解契合了清初民间学术走出理学的趋向。
综上,清初一些学者表现出以经学代理学的倾向。在极重汉学家法的江藩看来,黄宗羲、顾炎武“两家之学,皆深入宋儒之室,但以汉学为不可废耳。多骑墙之见,依违之言,岂真知灼见者哉?”清末皮锡瑞不认同江藩的说法,却同样肯定清初“汉学方萌芽,皆以宋学为根柢,不分门户,各取所长,是为汉、宋兼采之学”。换言之,他们认为黄、顾等人缺少以汉学取代宋学的自觉。顾、黄确实没有建构汉学的鸿篇巨制,却是思想上拆散宋学的领军人物。如黄宗羲指出:据阎氏《古文尚书疏证》,“惟危”“惟微”本之《荀子》,“人心”“道心”正是《荀子》性恶宗旨,而与孟子性善论不同。“故孟子言求放心,不言求道心;言失其本心,不言失其道心……然则此十六字者,其为理学之蠹甚矣!”他支持阎若璩的考证,将“道心”的思想源头追溯于《荀子》,否定了道学接续孔孟的说法。
故就学术本质而言,清初学者以经学代理学与戴震、钱大昕等汉学家从经明道、从文字训诂以通经学的宗旨大体一致。戴震指出:“以理为学,以道为统,以心为宗,探之茫茫,索之冥冥,不如反而求之六经。”这种见解其实总结了清初民间学者的思想创见。清初一些学者虽未揭橥汉学,而批判理学、以经学代理学的言行实开乾嘉汉学之先河。
四 皈依汉学的自觉
回归孔孟是唐、宋以降的儒家理想,肯定汉代经学的言论在晚明亦有端倪。北宋《崇文总目》曾有《授经图》,其书不传。万历初年,皇族后裔朱睦㮮“乃因章俊卿《考索图》”,增定为汉代《授经图》,“图首授经世系,次诸儒列传,次诸儒著述、历代经解”。每经分列4卷,凡20卷。其所述汉儒系谱和相关论述尚无以汉代宋的意识。晚明复兴汉学的星星之火也淹没于阳明学的汪洋大海之中。后来阮元说:“终明之世,学案百出,而经训家法,寂然无闻,揆之周礼,有师无儒,空疏甚矣。”这不只是乾嘉汉学家的共识,当时批评汉学的方东树也承认“此议论,皆确信不诬”。总之,晚明有的学者崇尚实学,却未专崇汉代经学。
清初钱谦益、费密、毛奇龄、胡渭、阎若璩等人的经学言论和学术实践中,逐渐将儒学典范聚焦于两汉。较为典型的毛奇龄“所最切齿者为宋人,宋人之中所最切齿者为朱子”,乃至谓汉以后书俱不必读。故毛氏虽缺少纯粹的汉学著作,主观上也没有独尊汉学,而客观上成为开创清代汉学的功臣。钱泳认为“宋儒既立,汉学不行;至本朝顾亭林、江慎修、毛西河辈出,始通汉学,至今而大盛也”。钱林认为:“奇龄著述时有可疵,然不失依据,后起者皆用其法,崇尚汉学,不敢以空言说经,则奇龄为有功于经义矣!”倾向汉学的《四库全书总目》及“存目”均收录毛氏著述多种,数量居清初各家之首。纪昀等论毛氏《易》学云:“自明以来,申明汉儒之学,使儒者不敢以空言说经,实奇龄开其先路。”阮元、焦循、凌廷堪、皮锡瑞、徐世昌等人均在著述中视毛奇龄为清代汉学的开创性人物。
清初士人皈依汉学的主要依据是汉儒去孔孟不远,直承孔门真义。费密认为,汉儒与后世儒者,“其德兄弟也”。“然汉儒冢子也,后儒叔季也。汉儒虽未事七十子,去古未远,初当君子五世之泽,一也;尚传闻先秦古书、故家遗俗,二也;未罹永嘉之乱、旧章散失,三也”。故他认为唐、宋以后经学均不可与汉学匹敌。钱谦益批评元、明以来的“近代之儒,肤浅沿袭,谬种流传”,而主张以经学代理学。因为“六经之学,渊源于两汉,大备于唐、宋之初。其固而失通,繁而寡要,诚亦有之。然其训故皆原本先民,而微言大义去圣贤之门犹未远也。学者之治经也,必以汉人为宗主”。这类言论在顺康年间还不多见,到乾嘉时期则成汉学家的共识。惠栋自述其家“四世咸通汉学,以汉犹近古,去圣未远故也”。钱大昕、阮元等人皆有类似论述。
从内容来看,汉代经学不像宋学参杂佛、道。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思想家批评宋儒援佛、道入儒,故致力于重释理学。阮元指出:“两汉经学所以当尊行者,为其去圣贤最近,而二氏之说尚未起也”。自“老庄之说”“浮屠之书”兴起后,经学便不如汉学“纯粹以精”了。与此同时,汉儒的训诂方法和实事求是学风也是宋、明儒家不能比肩的。费密引用南宋郑樵、谢枋得的评论,认为魏晋以降的辞章之学、义理之学皆“从事于语言文字之末,而非为实学也”。“汉之明经以修行也,宋之注经乃衍辞也。汉士质,宋士浮,此世道升降之一验也”。这些批评不能得到宋学家的认同,但凸显了汉学的典范意义。
皈依汉学的言论在清初仍属凤毛麟角,似乎还缺少自觉色彩。吴县惠氏则是学统观念逐渐觉醒的缩影。惠周惕、惠士奇、惠栋三代以经学闻名。惠氏也曾受宋学熏陶,推重宋儒德性之学,而治经则逐渐皈依汉学。惠士奇的《易》学归宗于文王、孔子,兼重汉儒论《易》;惠栋的《易》学则独尊汉学。其《易汉学》一书总结清初黄宗羲至胡渭等人的考辨,完全否定图书《易》学。他又撰《周易述》《易例》等书,发挥汉儒《易》学。惠栋的再传弟子江藩认为:王弼之后,无人发明汉《易》师说。黄宗羲兄弟《易》学虽“力辟宋人图书之说”,“然不宗汉学,皆非笃信之士也”。毛奇龄“牵合附会,不顾义理,务求词胜而已”。惠氏“起而导其源,疏其流,于是三圣之《易》昌明于世,岂非千秋复旦哉!”惠氏以汉代宋的取向不限于此。惠栋说:“汉学之亡久矣。独《诗》《礼》《公羊》犹存毛、郑、何三家。《春秋》为杜氏所乱,《尚书》为伪孔氏所乱,《易经》为王氏所乱。”因之,他考经辨伪,力图全面“拨乱返正”,以兴汉学。正如戴震所云:“盖先生之学,直上追汉经师授受欲坠未坠、薶蕴积久之业,而以授吴之贤俊后学,俾斯事逸而复兴。”沈彤、余萧克、王鸣盛等人循惠氏经学轨辙,营造了江南士林独尊汉学的风气。
宋学家方东树曾避重就轻地认为,清代汉学家之所以尊汉贬宋,是因“不知学之有统,道之有归,聊相与逞志快意,以骜名而已”。其实,汉学家并非不知学统、不知求道,但其统、道内涵迥异于庙堂理学。全祖望评点历史人物语多苛刻,却赞扬汉代经学盛况,否定汉代经师“徒明章句,而无得于圣贤之大道”的说法。他认为:汉儒“修经之功”,武帝之后“经术大昌,诚不但以师传门户为足有功于圣门,必有躬行经术,以承学统,而后许之”。惠栋、王鸣盛等人正是以传承汉学学统为使命,才不遗余力地尊汉斥宋。
嘉庆年间,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撇开理学的道统、道学,批评“濂、洛、关、闽之学,不究礼乐之源,独标性命之旨。义疏诸书,束置高阁,视如糟粕,弃等弁髦。盖率履则有余,考镜则不足也”。在他看来,两汉以后,经术先坏于东、西晋之清谈,再坏两宋之道学。明代士人“困于帖括,以讲章为经学,以类书为博闻”,经学如漫漫长夜。至清代“三惠之学,盛于吴中,江永、戴震诸君,继起于歙,从此汉学昌明,千载沉霾,一朝复旦”。 他不仅梳理了清代汉学系谱,也旗帜鲜明地尊崇汉儒学统。阮元的《国史儒林传稿》将汉学先导顾炎武、黄宗羲置诸卷首。江藩则以二人“不纯宗汉学”而置诸“承师记”的编末。江氏《国朝经师经义目录》对于《尚书》研究的取舍标准也是“言不关乎经义小学,意不纯乎汉儒古训者,不著录”。凌廷堪评论江藩继惠栋所作的《周易述补》,认为惠氏《周易述》有时“犹不免用王弼之说。江君则悉无之,方之惠书,殆有过之,无不及也”。江藩于道光初年补撰《国朝宋学渊源记》,似乎在弥补所撰清学史的缺陷,而尊汉抑宋的倾向未变。在江氏的学术史著述中,清代汉学学统已经清晰可见了。
总之,清初数十年中,民间学者彰显了学统的多元性和丰富内涵,淡化了高踞庙堂的道统、道学。从孙奇逢的《理学宗传》到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等书,民间学统观念也从自发到自觉,其学统系谱在无形中斗转星移,清学主流也随之从宋学转移到汉学。
结语
学统是明清儒学的基本理念,而学统观念的衍变也反映了朝野学术的差异与消长。清初承晚明学术之绪,士人治学多拘束于陆、王或程、朱。但在天崩地解的文化震荡中,朝野学术呈现鲜明的反差和分流。当庙堂理学盘旋于道学、道统之时,一些民间学者转向更为实证的学统建构。清初民间学统观念不免受庙堂理学的渗透,却具有较大的包容性和诠释空间,有利于儒学及理学的更新。就学术倾向而言,民间学者有的修正、发展了理学,如王夫之、孙奇逢、李顒;有的完全摒弃道统、走出理学,如傅山、颜元;有的则转重名物训诂、考证儒经,如顾炎武、阎若璩、胡渭;甚至像黄宗羲、全祖望那样转重儒学史研究。他们摒弃性理空谈,转重实证之学,以致青睐汉儒的经注经解。在清初汉、宋之学的递嬗过程中,士人的学术步伐参差不齐,有的停留于重释或批判理学,有的则已沉潜于汉学。尽管如此,学统观念成为清初儒学的“内在超越之路”,动摇了理学道统和道学的话语霸权,为乾嘉汉学的兴起廓清了道路。
清初民间学术对庙堂理学的作用不宜高估,却又不可忽视。清初朝野士人的理学内涵不尽相同,但本质上仍有相通之处。民间学术由虚返实的潮流根本上契合了清廷“崇儒重道”的文治政策。一定程度上因为平衡士林学派的需要,康熙朝早年认可理学复兴之势,中期以后不仅尊崇朱子,而且通过荐举“博学鸿儒”、举办经筵及编纂经书以“崇尚经学”。在野学者如黄宗羲、万斯同等人的学术主张也影响了有的朝臣,推动其疏离道学,回归经学。乾隆初年,朝廷更加倡导“以经学为治法”,中期以后进一步尊崇经学、兼重汉学,讲经、编书和荐举经学人才如火如荼。清廷文治政策的调整客观上又为汉学的兴盛推波助澜。就此而言,民间学统观念可谓清初学术的引擎之一,直接或间接地作用于官学,使之走出独尊理学的樊篱。
当然,物极必反,至嘉道年间,一些汉学家鉴于学术积弊而兼采宋学,重释理学论题。随着晚清理学复兴,道统、道学重新引人注目。理学家唐鉴在道光二十五年撰成的《国朝学案小识》循“传道”“翼道”“守道”旧轨,旨在加固庙堂理学。书中虽然也列有“经学”“心学”学案,但主要彰显了程、朱道学的正统性。但即使如此,晚清理学也不能重回道学。唐氏弟子曾国藩作《圣哲画像记》,所记32位“圣哲”人物便已超越理学范畴,而包揽了“孔门四科”的立言典范。这其实表明,经过汉学的洗礼之后,理学内部的学统观念也已得到了改造和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