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疫情的严峻形势是初期“群体防疫”策略造成的吗？_风闻

来源：文汇报  2020-4-8

作者：陈晓杰（武汉大学哲学学院讲师，现于法国的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访学）

▲伦敦的ExCel会展中心正在被改建成一个拥有4000个床位的临时医院，用于收治新冠肺炎患者。|新华社

英国首相约翰逊4月6日晚因新冠病毒感染恶化，转入重症监护室治疗。英国卫生部6日发布的疫情数据显示，英国累计确诊病例已超5万例，死亡病例也逾5000例。

新冠肺炎疫情继续在英国迅速蔓延。面对日益猛增的确诊病例数，英国政府在疫情发展之初提出的充满争议的防疫思路——“群体免疫”再次成为人们审视和反省的焦点。

这一防疫思路对英国疫情发展的现状究竟造成了何种影响？它真的是英国政府防疫政策的核心思想吗？本文将对此进行一下回顾梳理和分析。

▲3月12日，在英国伦敦，英国首相约翰逊（左）与英格兰首席医疗官惠蒂抵达新闻发布会现场。|新华社

3月12日，英国首相约翰逊在伦敦召开关于疫情的记者会，提出了不同寻常的防疫策略。随后中外各大媒体都以“群体免疫”（herd immunity）为关键词进行了报道与追踪，无论是赞成抑或反对的声音，全世界大部分媒体都给英国的这项防疫策略贴上了“群体防疫”的标签。

然而，这样的理解准确吗？如果还原这21分钟的记者会，就会发现，无论是约翰逊还是英国政府首席科学顾问瓦兰斯及首席医疗官惠蒂的发言，都没有明确提到“群体免疫”一词或者相似的说法。

这个说法之所以会迅速成为公众的焦点，源于记者会的第二天，即3月13日，瓦兰斯接受英国Sky news的电视采访。

节目中主持人提出一个问题：“你在昨天与首相一同出席的记者会上提到了‘群体免疫’概念……”瓦兰斯接过这一问题并作出了简短的解释。由此可见，瓦兰斯确实是有“群体免疫”理念的。

但这是否就证明 “群体免疫”是英国防疫策略的核心理念？

笔者认为，“群体免疫”既非英国防控新冠病毒的主要策略，更非目标。它只是在承认病毒将不可避免地广泛传播这一未来可以预期的事实之基础上、在达到总人口一定比例之后病毒传播必然会迅速衰竭的结果的流行病学解释而已。

为了确认这一点，有必要将3月12日记者会上两段相关视频内容先进行简要的概括，由此来确认“群体免疫”概念与英国政府防疫策略之间的关系。

下面是3月12日英国首相约翰逊首相记者会的三位发言人的演讲内容：

首相约翰逊提出，英国之前以围堵（contain）策略对新冠肺炎疫情进行了防控，但世卫组织已经宣布疫情进行“全球大流行”阶段，所以英国将进入下一阶段，就是延缓（delay）其传播。“即便我们只是延缓几周的时间，我们的NHS就会更容易应对疫情（因为目前英国仍处于流感时期，床位不足）。我们还将使疫情传播的曲线变得更加扁平，由此让社会更好地进行应对”。

“因此下一阶段，即延缓期（从3月13日开始），如果你有持续的咳嗽或者发热，你需要自行在家进行隔离；我们建议所有超过70岁且身体状况不佳的老人不要外出旅游，也建议学校不要组织任何国际旅游；如果一个家庭有人出现了症状，则一家人都需要在家进行自我隔离。”

约翰逊同时表示，就目前而言，我们没有禁止公共聚会与活动，也没有让学校停课，因为科学家认为这对于阻止疫情扩散收效甚微，但我们会随着疫情的发展，对此保持开放讨论的态度。

首席科学顾问瓦兰斯的观点主要包括：这是一种新的病毒，目前没有人有抗体。英国当时毫无疑问还处于曲线最开始的平滑阶段，但是再发展下去，曲线就会很快变得非常陡峭。所以我们希望能做到的是两点：

首先，延缓高峰的到來，并使得高峰的数值下降。所以我們必須在此前的每个阶段都尽可能降低感染人数，如此才能使NHS足以应付疫情。“我们不可能让每个人都不受感染，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因为你需要有一定比例具有免疫力的人群，我们需要在未来通过拥有免疫力的方式来保护我们自己”。

其次，我们需要保护老弱群体。我们必须要在疫情顶峰时期，在老弱群体进入此阶段之后对他们进行及时的救助。为此对他们进行提前的隔离（亦即在第一阶段）是没有必要的。对于家庭的隔离也是类似的情形，如果你因为一人出现症状而马上要求家庭所有成员进行自我隔离，但之后可能会出现反复，人们会逐渐厌倦并且不再愿意进行自我隔离。因此时机（timing）是非常关键的。

▲ 3月9日，在伦敦，英格兰首席医疗官惠蒂（前）准备参加内阁紧急安全会议。|新华社

首席医疗官惠蒂则表示，如果防控步骤走得太快，人们很快会变得疲劳，因此政府需要在适当的时候同时做相应的几件事情。

比如不过度强调洗手，新政策重点在于希望每个有持续咳嗽或者发烧的人都待在家中自我隔离7天。因为研究表明，一旦出现感染，传染性最强的阶段是在出现初步症状之后的2-3天。之后传染力就会急剧下降，因此，人在出现症状并自我隔离7天之后，大部分人将不再具有传染力。

惠蒂认为，虽然政府需要出台一系列举措让老年人以及健康状况不好的人确保社会距离（social distancing），但是”我们不认为现阶段是在国家层面做出如此建议的时候”。因为强制老年人和体弱者必须切断一切与社会的联系，“这会让他们感到孤独，并导致一些无疑是极度不受欢迎的结果”。

在对上述3人讲话的内容以及一致性进行初步分析之后，人们就会惊诧地发现，其中只有一句话与“群体免疫”有关系，亦即瓦兰斯讲话中的第二点：“我们不可能让每个人都不受感染，也是不可取的，因为你需要有一定比例具有免疫力的人群，我们需要在未来通过拥有免疫力的方式来保护我们自己。”

这段话是非常令人费解的，所以才有了3月13日瓦兰斯接受Sky news采访时所做的解释。

▲英国政府首席科学顾问瓦兰斯在Sky news采访中。| 资料照片

在3月13日的Sky news采访中，主持人首先提问：“为何我们政府所采取的措施看上去和其他采取更严厉措施的国家政府有所不同？”

瓦兰斯表示，事实上，一些国家采取的很多严厉措施试图达到的目的和英国一样：亦即减少疫情高峰的感染数量，并且使感染者曲线变得尽量平滑，这会使得医疗制度不至于受到过大的压力；其次是保护老人和体质较弱者，确保他们在最高峰时候能够得到救助。

当主持人质疑瓦兰斯为何没有建议采取封城（lockdown）等措施，例如关闭学校等，“这样真的能延缓病毒传播吗”？

瓦兰斯自信地表示，在疫情发展第一阶段，英国对病患进行了有效的追踪以及隔离，这意味着在同样时段内英国的疫情传播要比其他地区慢一些。而防疫指南也要求人们一旦出现症状之后就进行自我隔离，这意味着将有大量被感染者被禁足在家中，这已经是一个非常大的举措——“所有的模型估算都告诉我们，这些举措是具有非常重大的影响的”。

瓦兰斯在节目中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他指出，如果能做到禁止几乎所有人际交流大约4个月时间或者更多，那有可能抑制病毒。但流行病学案例的经验都显示，当限制解除的时候，疫情就会卷土重来，因此不能过度抑制病毒，以致于让其在今年冬天达到第二个高峰。所以，“我们中的很多人现在一旦感染并患上轻症后就将对病毒有了免疫力，这可以帮助我们全体民众更好的应对此疫情，也就相当于会保护所有人”。

在主持人进一步提问，为了构建群体免疫，需要多少比例的人受到感染？

瓦兰斯的回答：“大约是60%”。他认为这个病毒将会每年都复发，变成一个季节性的病毒，因此人群将会对其免疫，“这将成为在未来长期时段内我们控制它的重要部分”。

威兰斯进一步解释英国当时采取的保守措施时说：“我们目前处于病毒传播曲线的最开始的相对平滑阶段，我们的研究团队从一月就已经开始做研究工作。我们不希望出现的是，因为某事发生，而以应激反应的方式给出错误的决策。所以我们试图走在它的前面，我们尝试给出路径，以便人们能够明白，什么样的行动是会被推荐的。”

不难发现，在节目中，瓦兰斯主要从以下三个角度对英国政府当时采取的保守措施进行了解释：

第一，英国的多学科合作的科研团队从1月开始就密切关注新冠肺炎的发展趋势，这是它们自信对于疫情的掌握走在世界最前列的重要原因；

第二，因为英国“围堵阶段”的防控初步取得成效，所以当时英国感染人数和欧洲其他国家相比偏低，因此不必采取过于激进的措施，以免适得其反。

第三，因为英国科学家认为新冠病毒感染肺炎可能会成为季节性疾病，所以封城等极端措施是不可取的，英国应当采取更合适的多项措施以延缓疫情高峰的来临并尽可能降低高峰期的感染人数。

那么，引发全球争议的“群体免疫”是否意味着一定会让所有人都感染呢？答案是否定的。

根据流行病学的常识，当感染人数达到一定比例之后，病毒在传染时会很大概率遇到已经被感染过从而具有抗体的人，从而导致感染失败。根据病毒的R0值，就可以推算出所需要的最低免疫率，所以英国科学家推算得出的数值就是60%左右，这一点和德国总理默克尔在此前的讲话中指出德国最终可能会有60-70%的人群受感染的结论不谋而合。

至此可以初步得出结论：“群体免疫”作为流行病学的基本术语，在瓦兰斯的语境中，主要是以相对悲观的预期为前提，认为在未来几个月之内无论如何人群大规模被感染是不可避免的，亦即是说，“群体免疫”是最终可能出现的结局，而根本不是一种防疫策略。

所以最早报道英国防疫策略的公众号所谓“故意让数千万人感染”的说法当然是对事实的歪曲，而之后的一些试图为英国决策进行辩护的文章所提出的“通过年轻人的互相感染来保护老年人”的解释也是无稽之谈。

▲4月1日，在英国伦敦圣托马斯医院，医务人员转移一名新冠肺炎患者。| 新华社

最后，通过考察3月13日以后一周内英国政府的发言以及政策，可以进一步确认以上观点。

首先，3月14日，英国卫生大臣汉考克在写给《电讯报》的文章中提及“群体免疫”时是这么说的：“我们有一个计划，是基于世界领先科学家的专业知识。群体免疫，这是一个科学概念，而不是目标或战略。我们的目标是保护生命免受这种病毒的侵害，我们的策略是通过遏制、延迟、研究和减轻来保护最脆弱的人群和保护NHS。”

3月16日下午，首相约翰逊与其他两位首席专家共同出席新闻发布会。约翰逊开始就说道，根据紧急状况科学咨询小组（SAGE），英国疫情正在进入快速上升的阶段，如果再不采取更猛烈的措施，英国将很快面临每隔五六天感染人数就翻倍的局面。所以防疫措施也将进一步升级，“到下个周末，健康状况不佳的人必须‘在很大程度上避免社会交往约12周”，近3个月的时间是非常漫长的，英国政府强调这是为了让老弱能够有效避免被病毒感染的几率。从3月28日开始的12周时间在科学家看来正是英国疫情的高峰时期，所以必须采取严厉的措施，才能达到相对最好的效果。

另一方面，原先瓦兰斯在3月12日时声称“现阶段没有必要因为一人感染而让家庭其他成员也一同进行自我隔离”主张也被抛弃了。约翰逊提出“如果家庭成员中有一人出现持续咳嗽或者发热的症状，则其他成员也必须一同在家自我隔离，而且时间是14天”。

▲3月31日，在伦敦，人们保持社交距离排队等候进入超市。| 新华社

3月18日，英国政府决定，从3月20日开始无限期地关闭学校，并取消A级考试（相当于高考）和GCES考试（相当于中考）。这是英国现代史上第一次全国范围内的学校停课。

这种明显升级的防疫措施，是否如中外很多媒体所通常解读的那样，意味着英国政府因为其他专家以及公众舆论压力而选择妥协，并改变了策略呢？

显然不是的。因为如前文所说，英国的防疫策略有流行病学理论为依据的，这一方面体现在政策制定与调整都以各类疫情相关研究为基础，另一方面则具体地呈现在“在适当的时机做适当的事情”这句约翰逊、瓦兰斯、惠蒂乃至汉考克都反复强调的关键句中。如果疫情发展超出原来的估算，例如原来两周左右才会到来的高峰结果一周后就到来了，那么一周之后的政策就需要做相应的调整。

由此可见，除了缺乏对流行病学理论的认识之外，不难发现人们关于“群体免疫”的争论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信息传递、转化（翻译）和接收的过程中不断演变和被放大的。

但英国的问题是，万一疫情没有像预期那样控制好，一旦像意大利一样暴发了，就不是“焖烧”，而是“爆燃”，挤兑医疗资源怎么办？

不幸的是，从目前新冠肺炎疫情在英国迅速蔓延的态势来看，这个假设已经成为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