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战苏伊士(60):回顾与反思(下)_风闻
晨枫-军事撰稿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2020-03-19 04:10
渡河之后,时间成为以军最大的敌人。从渡河到包围第三军团,实际用了六天六夜,而阿比莱·列夫2号作战计划规定36小时完成任务。更有甚者,要是战斗在10月22日停火的时候真的结束,任务就没有彻底完成。这里面有轻敌的因素,也有对大国政治误判的因素。以军高层认定,一旦战争开始对埃军不利,对以军有利,停火就会很快到来,以避免埃军被迅速打垮。在历史上,这一直是惯例,但这一次老经验不管用了。欧美依然提议停火,但停火提议一再被阿拉伯一方拒绝。战争远非短促,更非一边倒,为各方的政治计算平添了很多变数。在这次战争中,惯例不再是惯例,超级大国没有早早就强加停火。
但时间紧迫只是从总参到南方司令部的观念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对伤亡的考虑。以军投入战斗时,都要求最大限度的谨慎,避免匆忙。这是有道理的。伤亡一直在增加,部队实力受到削减,没有新鲜的预备队,以色列作为一个小国,全国上下也对开战以来的伤亡感到难以承受。所以,一方面时间紧迫,另一方面要避免伤亡,命令总是:“小心冲锋”,“不必硬行突破”,避免强攻,“要是不打成斯大林格勒,拿下苏伊士城。”
命令的精神和隐含的用意使得阿丹不能放手催促部下,每天平均推进20-30公里。阿丹只有两次没有“小心冲锋”,那就是在10月22日下午和23日下午,这两次以军都发动了传统的宽正面、大纵深的强大装甲冲击,22日下午是冲向运河边,23日下午是冲向苏伊士湾,因为阿丹知道在与时间赛跑。尽管埃军顽强抵抗,尽管有“小心冲锋”的命令,该放手大胆冲锋的时候,还是只有大胆冲锋,才能完成任务。否则的话,只要可能,总是留下一支小部队牵制住埃军,主力绕过去,向敌后穿插,摧毁软目标(主要是防空导弹阵地),从侧后动摇埃军防御。阿丹早早就穿插得很深,切断了从格奈法和苏伊士到开罗的道路。从沙漠中迂回而不是面对绿洲地带强攻,也是这个用意。在进攻中,强调机动作战,不管是攻克埃军军营,扫荡绿洲地带,尽量不受留在后方的孤立残敌牵制,留到后面再肃清。只要可能,尽量迂回作战,但如果必要,也不怕正面强攻。这就是阿丹的基本战术。
马根的战术与阿丹差不多。他的师是不满员的,大部分时候只有80辆坦克,大部分时候也是执行防御作战,保卫战区西翼。但马根从不放过主动出击的机会,从不放弃要求进攻任务。在战争的最后几天,他得到增援,领受了进攻任务,把他的装甲师的潜力都发挥出来了。
沙龙的作战模式很不相同。渡河作战把沙龙师打残了,他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沙龙师的坦克从渡河前的230辆降低到渡河后的100辆,在后续战斗中又有新的损失。渡河之后,他的实力有两个不满员的伞兵旅和三个不满员的坦克旅,总实力大概80-100辆坦克,其中一个坦克旅还在运河东岸。沙龙的进展每天只有3-5公里。沙龙与南方司令部对作战重点存在根本分歧,这增加了他的问题。南方司令部要他把主攻方向放在密苏里,沙龙要把主攻方向放在伊斯玛利亚,结果沙龙在两岸同时进攻。但实际情况是,沙龙的胃口与手头的实力不符,既没有完成南方司令部的命令,也没有实现自己的雄心。
沙龙在战术上也有问题。桥头堡与伊斯玛利亚之间遍布绿洲地带,有利于埃军反坦克步兵伏击,不利于以军坦克突击。另一方面,伊斯玛利亚以西是一片开阔的沙漠,那里也是机场所在地。如果沙龙向西迂回,他是有可能拿下伊斯玛利亚运河上在阿布-苏维尔的桥梁的。那里绿洲地带较窄,相对容易突破,然后拿下附近的机场,可以从背后攻击伊斯玛利亚方向,拿下其他桥梁,呼应对绿洲地带的正面进攻。另外,对绿洲地带可以分段割裂,各个击破。每段用少量坦克增援,主要用伞兵逐步肃清,这样可以攻到伊斯玛利亚城下。但沙龙把主力集中在施展不开的绿洲地带,除了在奥查的攻击外,通常都是正面强攻,打得很辛苦,伤亡也很大。

从渡河的大苦湖出发,直接越过沙漠山地进攻开罗不可行,但南进和北进都是可以的。问题是北进途径伊斯马利亚需要沿植被茂密地带进攻,不利于装甲突击。南进则除了运河边狭长的绿洲外,大多是沙漠,有利于装甲进攻
沙龙的个人野心是战术错误的根源。要是沙龙放弃私心,不执意向北进攻,而且把兵力分散在运河两岸,本来是可以取得更大战果的。他应该索性抗命,把力量全部集中到西岸,猛攻伊斯玛利亚;或者按照南方司令部的意图,把力量集中到东岸,猛攻密苏里。在两岸之间三心二意,最后只能取得有限进展。马根只有80辆坦克,实力不超过沙龙,但在阿丹的右翼打得有声有色,成为以军中推进得最远的部队,最后位置超过阿丹,抵达阿塔卡山。但沙龙坚持要做出一副积极、果敢的斗士样子,而不顾他的雄心与实力不符的现实,这样就造成了战后他只有口头禅而没有战果的局面:“要是他们(南方司令部)让我……从战争一开始,我就想渡河,但他们不让我……渡河开始后,(在桥还没有架起来时)我要求把坦克运上西岸,他们还是不让我。后来我要进攻伊斯玛利亚,这一次,他们还是不让我。”还有更多这样的说法,而且这些说法都被公众接受了,似乎被当成“众里皆浊我独清”的真情,但几乎没有人关注部署给沙龙的任务有多少没有完成或只有部分完成的事实,根本与他的雄心壮志不符。
南方司令部的错误在于分兵。计划要求把西岸主力集中在南进方向:占领土地,消灭埃军,包围第三军团,以此彻底改变战场力量对比,创造打垮整个埃军的条件。但后来分散了兵力。
在10月18日晚,南方司令部决定阿丹师向南,向苏伊士城方向进攻,沙龙师(带两个旅)在阿丹师右翼协助向南进攻。这是与阿比莱·列夫2号计划的精神一致的。按照计划,沙龙的第三个坦克旅和他的两个伞兵旅要留守桥头堡,由副师长杰基指挥。在两个南进师之后,马根的不满员师要跟进,在马克泽拉担任预备队,根据情况发展,协助阿丹师、沙龙师或者桥头堡的战斗。
沙龙不光对把他的师分成两半使用很不满意,而且不愿意担任助攻。他在当晚就说服南方司令部把他的师整体使用,守卫桥头堡,然后向北扩大。一方面,沙龙要把自己的师收拢使用的要求并非不合理;另一方面,沙龙的提议在本质上偏离了南方司令部集中兵力南进的基本意图。按照原计划,阿丹师、沙龙师(欠一个旅,伞兵旅本来就是加强的,不是有机编成内的)主攻,马根师作为预备队。现在虽然马根接替沙龙的位置,但总的南进进攻兵力依然显著减少。马根不仅要分出兵力警戒侧翼,还要加速赶到战场,接替原属沙龙的阵地,在时间上也延误了突出桥头堡的的作战。沙龙师和马根师换位之后,即使沙龙在主观上愿意,部队增援南进也在事实上不可能,因为南进又要把他的部队打散成两摊使用,而换位的原意就是收拢使用。南方司令部不应该同意沙龙的分兵计划,巴列夫不应该在战役基本决策的大问题上歇事宁人,满足沙龙的要求。不过桥头堡必须向北扩展,这才能保证桥头堡和运河上桥梁的安全。这用一个坦克旅和两个伞兵旅难以完成,从东岸的萨松和格拉尼特部调几个坦克连过来也未必现实,或许这正是南方司令部同意沙龙计划的初衷。不过沙龙另有打算,希望甩掉密苏里方向,进攻伊斯玛利亚,甚至切断第二军团的后路。沙龙在两岸分兵使得南方司令部和沙龙的意图都落空。
10月20日,基辛格飞往莫斯科,西奈以军集中兵力和时间紧迫的问题变得尖锐了。以色列政府和以军最高司令部很担忧停火会马上到来。现在还有时间从东岸调集更多部队到西岸,加速完成既定任务,但费达里旅和艾曼纽埃尔营最后赶到马根部时,已经太晚了。
由于没有采取步骤在西岸集中兵力,或者及时从东岸向西岸增兵,即将到来的停火引起一个问题:以军最终的停止线应该在哪里?达杨、达多和巴列夫都认为,为了取得有利的谈判地位,阿丹必须停止向南朝萨拉格公路的进攻,转而切断齐登地区,使以军已经占领地区连贯起来,确保完成小包围圈。阿丹的建议是切断一直到阿塔卡山的整个地区,完成大包围圈,但阿丹的建议没有被接受。事实上,如果阿丹坚持一下,未必不能在大包围线上插到苏伊士湾边,同样完成包围第三军团的任务,而且顺带把已经在鼻子底下的第三军团司令部也端了,实际上加速西岸埃军的崩溃,当然那时以军并不知道第三军团司令部近在咫尺。退一步说,如果下定决心,如果当天不能完成包围,第二天打破停火也要完成包围圈,坚持大包围圈更是合理的选择。这样不仅进攻苏伊士城不再必要,肃清绿洲地带残敌也不再紧迫,只要包围圈连贯,反正都在包围圈之内,不影响谈判地位。
大包围圈的缺点是不能在停火前肃清运河西岸的埃军阵地。如果停火破坏,在理论上,东岸埃军还是有可能从现有桥梁上回到西岸,恢复与以军在西岸的争夺。如果以军已经占领西岸河岸,埃军再要回到东岸,就要首先克服运河水障,这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了。以军不夺占运河西岸沿岸,也不可能夺取埃军桥梁,反向渡河。如果最后还是要通过军事行动消灭埃军,最终还是需要占领齐登一线的运河河堤的。
幸好战斗并没有在10月22日结束,以军得以完成任务。时间快要不够用了,决定在最后一分钟在东岸也“抓一把”,格拉尼特受命向立托夫打进一个楔子,目的是与西岸阿丹部打通联系,伺机在大苦湖以南也架起桥梁。沙龙应该进攻密苏里,拓宽渡河的通道。萨松要配合行动,进攻哈姆塔尔和马奇希尔,继而西进,在伊斯玛利亚南郊的提姆萨湖和大苦湖之间插到运河边,与沙龙打通联系。不过萨松和格拉尼特的力量太单薄,他们没法集中足够的力量,所以这些最后一分钟的任务实际上都没有实现。这也说明了一点:以军应该在南进方向集中力量,也就是说,集中到在西岸包围第三军团的作战方向上来,而不应该三心二意,甚至机会主义。
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南方司令部的指挥在总体上是成功的。巴列夫的指挥保持了冷静、高效,戈南摆脱了战争初期的毛躁之后,恢复了冷静和干练。或许他不是一个帅才,但依然是一个将才。不过南方司令部与前线的沟通还是存在问题,沙龙对于南方司令部只会遥控、瞎指挥的指责并非毫无道理。南方司令部在已经确定集中力量南进之后,依然临时改变方针,同意沙龙的提议,削弱了南进力量。戈南的沟通比以前有效,但在苏伊士城内伞兵被困、杜都对自行突围犹豫不决的时候,没有了解情况就擅自改变阿丹和阿利耶的决定,然后再改回来,这确非为将之道。
南方司令部与阿丹在最后进攻中大包围圈还是小包围圈问题上发生分歧。只要在大方向上与总体指挥意图相符,以军在传统上给予下级高度的自主权,高度鼓励下级的主动和进取。上下级看战场局势的视点不一样,想法和决策有差别不奇怪。在大包围圈还是小包围圈问题上,南方司令部从巴列夫、戈南到本-阿里,都坚持阿丹应该停止南进,掉头向东,抢占齐登一线的运河河堤;阿丹则认为应该继续向南,直插苏伊士湾,避开绿洲地带和苏伊士城。有24小时的时间里,阿丹坚持己见,南方司令部也勉强容许阿丹继续向南挺进,双方的分歧暂时搁置。但到10月22日中午时分,停火即将开始,南方司令部下命令了,严令阿丹立刻放弃南进,掉头向东,全速冲到齐登。即使在这个时候,阿丹依然认为自己的主张是正确的,但无条件服从命令。自主权是有限度的,军人的纪律和责任要求阿丹必须在关键时刻服从指挥。
沙龙就不一样了。从战争一开始,他就不信任南方司令部的指挥。他看不起戈南,对巴列夫和埃拉扎尔也不感冒。在战争的最后阶段,他主张把主攻方向定在北方,向伊斯玛利亚方向进攻,尤其不想执行拿下密苏里的任务。他要求自己的师收拢行动,好有更大的力量从德维斯瓦在运河两岸向北扩展,而不是主力伴随阿丹南进,留下一部分在桥头堡守卫,南方司令部同意了。然而,沙龙只想执行南方司令部命令中合乎胃口的部分,也就是在西岸向伊斯玛利亚方向扩展,但不想执行不合胃口的部分,也就是在东岸拿下密苏里,而实际上后者才是南方司令部的重点。沙龙在接到本-阿里的命令时,没有异议。但直到第二天,戈南才发现沙龙根本是把密苏里作为次要目标。
埃拉扎尔到南方司令部时,戈南明确命令沙龙,首要目标是密苏里,西岸部队要调回东岸,协助攻击。沙龙的回答:“好吧。”但他继续在西岸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根本把命令当作耳边风。沙龙的做法与阿丹有本质的不同,这是阳奉阴违,不仅违抗命令,而且违抗命令精神。南方司令部命令沙龙在晚上第二次进攻密苏里时,沙龙先是不理睬命令,然后拒绝执行,最后直接请求达杨介入,这样绕过了巴列夫和埃拉扎尔。
战地指挥官有时会面对困难的选择:要么违心执行明知错误的命令,要么抗命。但在任何情况下,军人纪律不容许越级请求撤销作战命令,更不容许绕过最高军事指挥层而要求政治领导直接干预。如果战地指挥官认定上级命令是错误的,要么提醒上级这个命令为什么是错误,然后尽力执行;要么拒绝执行,准备面临军法审判;最后的选择当然是辞职。但越级要求政治领导撤销上级的军事指挥命令,这是为军人守则所不齿的,沙龙的做法不光彩。在戈兰高地上,战斗也异常艰难,但没有这样的指挥链危机。事实上,以军历史上其他战争中都鲜有这样的指挥链危机。
在渡河后五天(10月19-23日)的战斗里,阿丹师跨越了大约100公里距离,一路上与新鲜完整的埃军第4装甲师和第6机械化步兵师作战,直到最后部分占领苏伊士城。部队消灭了大约30个防空导弹阵地,击毁约200辆埃军坦克,还有很多装甲运兵车,打退埃军一次又一次的反攻,向依托军营和坚固工事顽强防守的埃军步兵和装甲集团猛冲,肃清了绿洲地带里的埃军步兵,成功地包围了埃及第三军团,抓获了几千俘虏,缴获了大量装备。战斗的重担主要由阿丹师承担,马根师的支援和合作积极有效,空军的协同也越来越紧密,有力地支援了战斗。地面部队消灭了大部分防空导弹阵地,这也使得近距离、大规模空中火力支援成为可能。

在联合国的监督下,以军容许埃军向东岸的第三军团运送补给和撤运伤病员
战斗终于结束了,前线归于安宁。两军还在停火线上紧张地对峙,随时准备应对停火遭到破坏的情况,但这一次停火真的实现了。第三军团已经被围,不需战斗,第三军团的命运也已经决定了。局势还没有最后稳定,现在的事情是保持警惕,防止事变,但军人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是政治家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