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我不想委屈自己(上)_风闻
何加盐-何加盐官方账号-一个专门研究牛人的牛人。2020-03-19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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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东北锦州,日寇投降不久,“满洲国”也随之烟消云散。
在锦州义县电话局工作的石磊,跟着共产党的军官跑了。
石磊的名字看起来像是男的,其实却是个小姑娘。她是民风彪悍的锡伯人,祖上据说是清朝的显贵,但传到父亲这辈,财产已经被挥霍光了。她靠着母亲和姨妈帮人纳鞋底赚的微薄收入,勉强读到了高中,才得以进入电话局这个好单位。
尽管端的是伪满政府的饭碗,石磊却深受高中一位姓李的地下党老师影响,满怀革命热情。共产党的军队一到,她马上就投了军。
等母亲迈着小脚追来,石磊早就跟着部队跑没了踪影。老太太找了女儿一年,都没找到,以为女儿死了,只好独自回到义县。
没想到,不久后,石磊带着姑爷,坐着骡车回到了村子。
姑爷姓王,正是当年她投军时招兵的军官。
王姑爷的名字不可考,我们暂且叫他“老王”(日后很多文章说是叫王辉,是王震的部下,但何加盐未查到可信出处。老王曾经工作过的郑州铁路局倒是有过两位叫王辉的领导,一位在61年担任郑州铁道学院书记,另一位在1976年担任郑州铁路局第三书记,这两位也不知是否同一个人。据何加盐查证,后一位王辉后来当到河南省委书记和武汉军区司令部副总参谋长,其经历与王石所叙述的父亲出生地、工作履历和去世时间都不相符,应该不是王石之父)。
老王是安徽金寨人,加入了红四方面军,跟着共产党南征北战,在东北遇到石磊,俩人很快组成革命家庭。解放后,夫妻双双被分到铁路系统,先后辗转柳州、广州、衡阳、北京,最后在郑州落脚。
这一路,他们先后生了8个孩子。其中第三个是长子,最为金贵,独享了父母两姓的结合,得名“王石”。
老王在解放初期是处级领导,到郑州已是1959年,估计级别在厅局级上下。家里住的是专供领导干部的联排别墅,花园里种满了花。有次学校开会,班主任还向王石家借花布置会场,以至于同学以为王石家是养花的,由此可见花之多,进而可见花园之大,进而可见老王的级别不低。
石磊也官居郑州火车站副站长,虽然不如老王,但也是油水极多、位置重要的肥差。作为锡伯人,她的性格极其强势,在家一言九鼎,老王和8个孩子,都对她服服帖帖。
在这位“虎妈”的培养下,王石从小胆子很大。小伙伴一起去偷瓜,被瓜农发现,别人一哄而散,王石能沉住气藏在瓜蔓底下,耐心等瓜农走开,再摘一堆香瓜回去分小朋友,于是被拥立为“孩子王”。13岁时,王石就敢带着弟弟妹妹,从郑州一路倒火车到东北义县找姥姥。
文革时,石磊因曾在伪满电话局工作的经历,被打为“走资派”和“日本特务”,老王也被下放“五七”干校。
这种遭遇对一个家庭来说,几乎是灭顶之灾。不仅当事人要经历诸多折磨,连子女的入学、招工、参军,都要受家庭出身的牵连。
不过,对王石来说,反而是“乐趣无穷”的时代。没了学上,也不能参军和招工,他悠哉游哉地在全国各地串联,上到东北、下到西南,饱览祖国大好河山。
1968年,石磊恢复了工作,这意味着组织上已经对她审查清楚,王石的家庭出身也就没有了问题,他顺利通过了政审,加入了部队大熔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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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对部队的生活满怀憧憬。他和父母,都认为自己会一辈子在部队度过。
怀着这种豪迈心情,他来到空军三团,成为一名光荣的汽车兵,在徐州进行新兵训练和学习卡车驾驶。
但进入部队第一天,他就感觉,来错地方了。
天性向往无拘无束的王石,无法忍受早请示、晚汇报的日子。开会时,别人“忆苦思甜”,而他从小生活优越,无苦可忆,只好通过搞怪来博取战友们一笑。
要说苦,对当时17岁的王石来说,过一种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才是真的苦。训练营的隔壁是航校,他每天看着飞机起落,无比羡慕。
但文革时期,全中国又有几个人能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呢?王石也只能压抑着自己。
好在,新兵营很快就结束,王石被分到空九军汽车营一连,在新疆运石油,每天奔驰于茫茫无际的戈壁滩。
也许是由于家里有关系,也许是由于王石表现很优异,他第一年就入了党,当了班长。在训练和干活时,虽然他比不过那些吃苦耐劳的农村兵,但是有一股折磨自己的狠劲。比赛割麦子,从小养尊处优的王石,哪里比得过那些农村兵,割不久就觉得腰都要断了,他会跪在麦地里,爬着也要完成任务。
但是,他的调皮捣蛋,显然和部队格格不入。排长来做报告,把“兢兢业业”念成“克克业业”,王石会当众挖苦:“排长,不是克克业业,应该是克克克克业业”。
有一回,部队请一位农村妇女做报告。这位女同志讲了应该如何“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王石嗤之以鼻。而报告结束后,女同志被请去吃小灶,王石等战士只能在大食堂吃粗菜糙米。王石感到愤愤不平,直到30多年后向人讲起,依然“余怒未消”。(见《王石这个人》,周桦,中信出版社,2006)
在如此种种之下,王石越待越压抑,5年之后,他终于决定逃离。
1973年,王石写信告诉石磊,说要复员。石磊以为王石犯了错误,要被部队开除,急忙奔上火车,花了三天三夜,赶到空九军汽车营。
区指导员告诉石磊,王石没犯错误,是自己要走。如果他不走的话,准备给他提干。
石磊苦口婆心地劝王石留下,直到深夜。但这一回,王石没有听母亲的话,他铁了心非走不可。
石磊怎么都挡不住,最后也只好随了他。
好在以家里的背景,安排一个复员的工作还是没问题的。很快,王石就脱下军装,到郑州铁路局水电段修锅炉去了。
当时,王石本来还有另一个选择。作为汽车兵,他可以到政府部门去开车。那年头,司机工作非常吃香,而且政府小车班的司机,改行当公务员的也不少。
但是王石选择当一名干重体力活的工人(这个工作的辛苦程度,从国家分配的口粮就可以看出来:解放军战士才45斤,他们是49斤)。原因是,这样就可以被推荐上大学——作为干部子弟,他能了解到的信息,以及享有的人脉,自然比一般人要多得多、好得多。
果不其然,第二年,王石就弄到了厂里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名额,上了当时铁道部五所重点高校之一的兰州铁道学院。
从进工厂到上大学,王石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我们不得不感叹,王石真的是非常努(mìng)力(hǎo)啊。
由于在铁路水电段的工作经历,王石在大学被分配到给排水专业。他对这个专业毫无兴趣,上学的时候,主要精力放在看课外书、学英语和学政治经济学上面。
三年以后,王石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广州铁路局工程五段工作。
这一年,王石2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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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粤大地,春天潮湿、夏天酷暑、蛇虫遍地、蚊蝇肆虐,在铁路沿线的户外工作,非常辛苦。
对这个工作,王石难言满意,只不过是苦熬罢了。在深圳笋岗北站30多人的工棚里,工友们兴奋地看着香港电视,王石独自用蚊帐隔出一方天地,看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
1978年,一位女孩走进了王石的生活。有一回,王石在工地上被石头划破了一个小口子,女孩还特地跑到他的宿舍,来给他敷药。
这个被王石称作“小江”的女孩,全名王江穗,出生于革命家庭。上学时,因父亲文革期间被迫害入狱,也经历过不少磨难。不过,文革结束后,父亲王宁已经复出,成为主管广东省政法工作的省领导。
王石和王江穗很快就走到一起。1980年,两人结了婚。
也是这一年,王石通过招聘,进入了广东省外经委工作,一下子从铁路工人,变成人人羡慕的机关干部。
新的工作让王石非常兴奋。他的工作地点从酷热的铁路转移到清凉的高级宾馆,打交道的对象也从满身汗臭的工友,变成西装革履的外商。
用王石的话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切都是新课题,一切都是那么刺激新鲜!”(见《道路与梦想》,王石,中信出版社,2014)
1981年,王石所在的处购置了两台铃木摩托,王石因也分到一台。他时常驰骋于广州新落成的环市路,感觉“阵阵颤动的快感袭上心头”。(出处同上)
但刺激新鲜的感觉没持续多久,王石又再次感到了厌倦。他觉得机关单位的生活让他压抑无比。
1982年的某天,王石和领导一起接待外商,他使出浑身解数来活跃宴会气氛。外商心情愉悦,对王石夸奖不已。
王石以为自己的表现很出色,心里颇为得意。没想到,科长却把他数落了一通,说他把主任、处长的风头都给抢了。
王石的热情被一盆冷水兜头浇灭。从此以后,他对工作不再上心,只用10%的精力应付,剩下90%用来上夜校学英语、骑摩托车兜风、打乒乓球等。
到了年底,领导在年终总结会上夸奖王石变稳重成熟了,说是要重点培养。
此时,王石的职位是副科长。有领导的欣赏,加上家庭的背景,王石在机关里的进步指日可待。但是,王石分析认为,自己最多做到副局,能不能成局、再往上都不确定。(见《我的改变:个人的现代化40年》,王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他想象着自己一眼能看到头、连怎么开追悼会、放什么哀乐都一清二楚的未来,不禁不寒而栗——这绝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王石联系了广州远洋公司,准备去当海员——虽然他已经成了家,有了一个女儿,但是,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对自由的向往。
这是1982年底,王石3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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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春,深圳皇岗村的村长庄顺福和老婆来广州,看望王石的岳父——王宁时任广东省委书记(当时的广东还有省委第一书记,由任仲夷担任,所以省委书记并不是一把手),兼省特区管委会副主任。
王宁以前曾在皇岗村蹲点,住在庄顺福家,所以两家人有往来。王石1978年在铁路工作时,还曾去庄顺福家吃饭,当时他的印象中,庄顺福家又穷又土。
没想到,5年过去,再次见到的庄顺福夫妇,显得阔绰又时髦,让王石刮目相看。
庄顺福讲起深圳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让王石心里豁然开朗——我何不去深圳闯荡?

深圳改革开放老照片
有一个牛逼的家庭背景,好处是可以随时切换自己的人生路径。王石立马放弃了当海员的想法,并很快就办妥了一切手续,拿着省外经委的介绍信,走进了深圳特区经济发展公司(简称深特发)贸易部。
深特发是由政府部门改制而来,是个亦官亦商的机构,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贸易部当时并没有什么固定的业务,但是可以给政策、给批文、拿地皮,赚钱的门路就靠内部人员各显神通。
王石的工作关系还在省外经委,只是作为外派人员到深特发开展业务,赚的钱由外经委和深特发五五分成。他的同事都是各有各的背景,有的来自北京医药局、有的来自第七机械工业部,和他一起从广州到深圳去报道一位姓张的同事,其父也是省里的高层领导。
王石考察了一圈,放弃了当时最畅销的台湾折叠伞和日本味精,决定做饲料生意。当时,他偶然步入蛇口码头,发现这里存着很多玉米,再一打听,这些玉米都是从美国、泰国、中国东北等地,经香港转口运到深圳。
王石很奇怪地问饲料生产企业的负责人,“为什么不直接从东北运到深圳?”
对方回答:“解决不了运输。”
王石一听有谱,作为铁路子弟,铁路运输他最熟。如果走海路的话,他和远洋公司关系也不错(后来海运实际由广州海运局解决,不过也很快被王石搞定)。
他立马回到公司,申请成立了饲料贸易组,自任组长。经过一番上下联络,王石很快搞来了30吨玉米,一下子赚了39000块钱。
在80年代初,这笔钱不是小数。而此时,距离王石到深圳,才不过一个多月而已。更重要的是,买家是固定的、货源已经找好、运输线路已经打通,生意前景是看得见的诱人。
王石把饲料贸易组扩充到7人,大量进货。看着笋岗北站热火朝天的搬运玉米状况,王石心里兴奋不已,有时兴头上来,也跟着搬货的农民工一起扛大包,不明就里的工友问:你一个城里人,随便做点什么不成,不用和我们一起扛麻袋啊。
王石淡淡一笑,也不作答,心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见《道路与梦想》,王石,中信出版社,2014)
除了把玉米卖给饲料厂以外,王石还帮饲料厂卖货,为了解决运输问题,王石派手下去给笋岗北站货运主任送礼,想要两个车皮,结果礼没送出去。
王石自己又亲自跑到主任办公室去送,被主任笑吟吟地拒绝了。主任说:不用送礼,别说两个车皮,10个我都给你。
看见王石迷惑不解的表情,主任解释说,他是因为看到王石和农民工一起扛大包,觉得这年轻人不错,想帮一把。
据王石日后写道,他悟出一个道理:金钱不是万能的,其买不来尊重和荣誉,而姚主任诉求的是后者。(见《道路与梦想》,王石,中信出版社,2014)
此后,王石将无数次向外界讲述这个故事,并说,从此,他确立了“绝不行贿”的经营底线。
不过,考虑到深特发的地位以及王石的家庭背景,难免不让人们对这件事情产生另外的解读。姚主任对王石诉求的,可能的确不是两条烟,但除了尊重和荣誉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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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深圳三个月后,王石已经赚了40多万,几乎成了一棵“摇钱树”。
但是,8月的一场风波,让王石骤然跌入深谷。
当时,香港的一些报纸扬言,鸡饲料里有致癌物。一时之间,香港人闻鸡变色。而王石玉米的主要买家,正是养鸡户的上游产业——饲料厂。没人吃鸡了,自然也没人买饲料。
于是,4000吨新到的玉米,被积压在笋岗北站,无人问津。8月的深圳,一天一场雨,很快,玉米就发霉、发酵,或者发芽。
更惨的是,笋岗北站本来就是深圳重要的货运通道,王石的玉米把整个火车站都给占领了,导致保障城市正常运转的粮食和煤炭都没法进站。深圳市政府交通指挥部勒令:货主必须三日内把玉米清走,否则没收货品并重罚。
王石找到指挥部领导家里说情,但是如此严重的情况,领导也毫无办法。
王石又连夜找皇岗村的庄顺福,让他组织了当地养鱼的老板,低价拍卖玉米。进价一千多一顿的玉米,被王石四百块一顿就卖掉。但就算是这样,忙活了一天,也才卖掉十分之一。
好在,“笋岗北站有便宜玉米卖”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第二天,一家养牛场找上门来,把剩下的玉米一扫而光。
“破坏运输秩序”的问题被解决了,但是,这一单生意也血本无归,不仅之前赚的40万全部赔光,还倒贴了70万。
王石郁闷得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连自杀的心都有。
王江穗听到消息,赶紧过来照顾王石。
在这之前,她见王石都累得瘦了十几斤,就心疼得要辞职过来照顾他,好不容易被王石劝止。这一次出了这么大事,可想而知她有多么难受。
她给王石做了素汤面,收拾了房间,然后安慰说:“做生意有赚有赔,即便挣不到钱,大不了再回到从前的日子,有什么好难过的!"(见《王石:婚姻如登山,脚踏实地最重要》,原载《妇女生活》2012年第2期)
在王江穗的鼓励之下,王石又振作了精神,重新燃起了斗志。

王石一家/图源:《山色不厌远——解读万科背后的王石》,原载《中国企业家》杂志,1998年7月,作者刘青
如果换成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不敢再去碰玉米贸易了。可王石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买了机票,直飞东北,找到大连粮油进出口公司,把其库存的1.5万吨玉米,全部买下。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天津、青岛,如法炮制,最后一共定了3万多吨的货。
其实,王石根本就已经没了买玉米的资金,他和对方说好,货到之后100天再付款。对方接受了。
王石赌的是:不相信香港人从此不再吃鸡。但此举风险非常大,因为谁也不知道,“毒饲料”风波什么时候能过去。如果货到以后,还是没人吃鸡,那他就真得自杀了。
玉米从各港口出发,直奔深圳,王石的心也一天天被揪起来,他每天都紧盯着新闻,盼望着香港人重新吃鸡的好消息,但是,一天天过去,他等来的,只有失望。
第一批7000吨的货还有几天就要到深圳了,王石还是没能等到期盼的消息。他只好转为祈祷,让台风来得更猛烈些吧,最好把那艘货船打沉。
在船即将进港的最后时刻,香港报纸终于登出了辟谣消息:原来的报道有误,鸡饲料无毒!(由此看来,香港记者虽然 “跑得快”,但是“报道出偏差”,其来有自。)
一时之间,王石的玉米成了各大饲料厂疯抢的“香饽饽”。王石一举扭转战局,不仅弥补了前面的亏空,还赚了300多万。
玉米生意这么好做,换成一般人,估计会一直做下去。而王石却出人意料地及时收手。果不其然,由于他赚钱太猛,很多其他贸易公司也纷纷效仿,市场上玉米很快供过于求,价格大跌,后来者全都亏本。
如果说,王石此前的道路,难免有靠父母和裙带之嫌,那么在“玉米战役”,他的眼光、魄力和坚毅,也已经充分显现出来。不然,我们无以解释,为什么高干子弟成千上万,如王石这般成功的却凤毛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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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5月,王石加入了深特发新组建的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很快,中心经理因和王石吵架,被气走了。领导让王石担任法人代表和经理。
此时,王石编制还在省外经委,而外经委的主管领导认为,王石不宜担任新单位的法人和经理,让他回省里上班。
这意味着,王石必须面临一个抉择:是保留省经委的身份,还是就此完全辞职,担任新单位的法人和经理。
对王石来说,这是一个非常轻松的选择。深圳一年,早已让他看到了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又岂会在意体制内一个副科长的职位?
他按照当初合同约定,向省经委上交了100万利润(虽然赚了300多万,但深特发与省经委结算时,系按照200万的数字结清。扣税以后,省经委实收85万),旋即走马上任深圳现代科教仪器展销中心经理。
展销中心主要销售摄像机和办公器材,这些都是当时国内急缺的物资。王石有早先在外经委时期就认识的港商刘元生等保证货源,生意都是现成的。唯一的考验,就是如何调剂外汇。
而以王石的背景和手段,这些自然是小菜一碟。很快,展销中心的生意就做得风声水起,利润率平均达到200%,有时甚至高达400%。
不过,风险也随之而来。
1985年,王石两次接受组织审查。
一次是展销中心被卷入一起“4000万美金调汇案”,那是全国当年几大逃汇案之一。王石被叫去询问。事后查明,他所负责的1000万美金未查出问题,另外3000万他不是负责人。
另一次是有人举报王石在香港有巨额存款和数处房产,王石被深圳市纪委调查。王石表现得非常硬气,他对着奉命来检查的人咆哮:“我王石本人就是棵摇钱树!我犯不着去做偷偷摸摸的违法勾当!”(见《王石这个人》,周桦,中信出版社,2006;《道路与梦想》,王石,中信出版社,2014)
王石和深特发之间,也产生了诸多矛盾,玩起了“老鼠和老猫的游戏”。上级安排王石去党校学习,实际上是调虎离山,好接管展销中心,但王石抗命不去。后来,上级干脆直接撤销了王石的经理职位,另行任命他人。王石也不为所动,照常上班。后来,新任命的人也终究没有露头,事情不了了之。
王石能这么硬气,不得不说和他的性格之强硬和业绩之突出有关。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这么和组织对着干,还什么事都没有,就颇耐人寻味了。
但再牛逼哄哄的王石,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随着深圳贸易公司蜂拥而起,展销中心的业务陷入价格大战,利润一落千丈。而国家的外汇政策又发生变化,更是雪上加霜。最后,王石不得不收缩业务,裁员20%。
在所有这些风波中,只有裁员,被王石认为是“创业以来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见《道路与梦想》,王石,中信出版社,2014)。
当然,苦中也不是没有乐。随着生意越做越大,王石的腰包也逐渐鼓起来。1986年,他出差日本,特地买了一台洗衣机,在王江穗过生日的当天送到家里,把妻子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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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石的生意越做越大,和深特发的摩擦也越来越深。以他的性格,早就不能容忍自己管理的公司上面还有一个“婆婆”在指手画脚。而且,虽然他顶住了上次的撤职,但组织上如果真要认真执行,他还是随时可能会被一纸调令调离。
岳父大人虽然位高权重,毕竟已经六十多岁。纵然别人要动王石会有所忌讳,但是又还能管得多久?
如果不能解决和深特发的关系,王石的头顶,将一直高悬着一柄随时可以斩下来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1986年10月,机会终于来了:深圳市出台了《深圳经济特区国营企业股份化试点暂行规定》,王石一看其中条款,如获至宝,立马召集人马,开始研究股改。
在当时,股改是全新课题,加上还存在的意识形态争论,王石的前面有可能是地雷阵,也可能是万丈深渊,但他没有退路——要想获得自由,必须付出代价。
王石用铁腕平息了公司内部的种种震荡和阻力,硬推着公司往股改的方向走。到1988年,他终于走到了万里长征最后一步,和深圳市朱副市长谈股改条件。
最后谈定,国家占60%,管理层和职工占40%。
王石的目的就是股改,占多少比例他都不在乎。实际上在他心里,哪怕是国家占90%,他也愿意。
但是,作为深特发下属企业,这个股改方案,还必须得深特发批准才行。而王石对深特发的藐视到了什么程度呢:还是朱副市长的提醒下,他才想起要给深特发也递交一份申请。
而深特发的反应,自然是异常激烈。公司副总带着人到市府办请愿,强烈反对股改。
一切被迫中止。
深特发的新任老总把王石叫到办公室,说道:“你王石一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现在感觉到了吧,你跳十万八千里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但王石岂是凡人。他直接找到市委书记和副书记求援,两位领导都表态支持他。最后,由副书记出面给深特发做工作。
股改面临的所有阻碍,至此全部摆平。
1988年11月,股份制改造的方案正式获得深圳市政府中国人民银行批准,新的股份制公司改名为“万科”。12月28日,万科正式公开发行股票。
王石正式从一位国企下属公司经理,变为一家股份公司的老总。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股改方案,职工持有的40%股份中,10%可以为私人所有。以王石的地位和贡献,这里面他可以分得最大的一份。
但王石放弃了个人持股,将自己定位为职业经理人,靠拿工资获得报酬。
这些放弃的股份,日后将值人民币上百亿元。
王石日后多次对放弃股份的行为做了解释。按他所述,主要原因有四条:第一是他自信就凭自己的能力也能管理公司,不需要股东身份的加持;第二是他翻遍家谱,发现王家上溯二三十辈都是农民,没有出过地主或资本家,他认为自己也没这个命;第三是他认为如果有太多钱,他可能会把控不住而干坏事;第四,他认为名和利只能得一样,二者之间,他更愿意选名。
也许王石说的都是实话,也许他还有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但无论如何,选择当职业经理人而不是成为老板,让他日后少了很多风险和羁绊。
他的好朋友冯仑对这点无比羡慕。说,王石不当老板,“使他摆脱了原罪,也使他所有的人生、公司都跟别人不一样。”
王石的选择,的确是极其独特。在历史上,我想到一个相似的例子:曾国藩打太平天国,麾下猛将如云,权倾朝野,李次清等属下曾暗示他,“鼎之轻重,似可问焉?”但曾国藩不为所动,坚持当臣子(职业经理人),而不是皇帝(老板)。日后,对比曾氏本人及其家族的名声、命运,以及清朝皇室后裔的悲惨遭遇,我们不得不说,曾国藩懂得取舍。
看看与王石同时期或稍后股改,选择当老板的那些企业家,日后入狱的入狱、出逃的出逃,善终的没有几个,我们也不得不说,王石很懂得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