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日记丨理发师的诞生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3-12 10:04

在漫长的封城之后,疫情渐渐缓解。武汉的货运和物流开始恢复,人们的胃最先得到犒劳,原本压抑的生活也出现了欢笑声。晓宇的疫区日记继续更新,日记同时发表在晓宇个人公众号:世风(ID:world-views),也在《洛杉矶书评》“中国频道”同步英文连载。

疫区日记:理发师的诞生
撰文:晓宇
理发推子经过两周的旅程后在下午三时抵达。城市货运和物流开始恢复,此后,我们收到东西的间隔越来越短。社区和志愿者的关系度过了磨合期,了解到她不是借机出门,小区的采购权分配给我们称之为“虎”的女士。她不嫌麻烦,统计各家各户的精细需要,带头采购,碰到腿脚不灵便的,骑电动车去送。
我们正是从她那里获得了热干面,芝麻酱,泥蒿,救急的狗粮。热干面塑料袋装,两斤,回来拿出大不锈钢盆,面一股脑倒进去,又从泡菜坛里抽出酸豆角,切丁,剩余的红辣椒,扔进去,盐糖酱油芝麻酱拌上,每人一副筷子,从盆里捞面。我们上一次这样吃东西,还是在九十年代。热干面的到来,让人相信离疫情结束不远。

在武汉的一个小区,医院护士从路障后面买早餐。照片来源:GETTY IMAGES
“虎”的门前形成临时菜场,早上,人们背着手,戴着口罩,转悠一圈,采购必要之外的物资。社区的集中采购,平行存在,供应基本的粮食和蔬菜,负责分配的是我们称之为“熊”的女士,热心肠,口直心快,但犯些粗心的错。她戴手套,在夜晚的风中打电话,大嗓门,叫谁下来拿菜,或叫谁把拿错的菜退回来。“熊虎”二位女士,打点了小区的胃。偶然也有惊喜发生。有活鱼的那一天,我们拎着塑料桶,灌上水,打回四条鳜鱼和鲫鱼。充满阳光的下午,父亲把鱼刮鳞,肚子处入刀,把肠子拉出,鱼泡另放。鳜鱼前腮藏棘,要尤其留意,他还是刮破了手。
我们把剩下的鱼养在桶中,盖上木条,以防跳出。夜晚进入冷冰冰的地下室拿东西,桶中鱼头顶起来,圆滚滚的眼珠子,黑暗中瞪着你。它们被逐一宰杀的数天后,在地下室里还能感觉到锋利的目光。在地下室害怕的另一原因,是我会想起转角房子里老太太的哭声。散步的时候,白日或夜晚,总能在树下听见她呜呜的哭泣。说她是害了病,怕见不到儿女,又说里家里吵架,但也没人能去一探究竟,给予慰藉。每当我换上拖鞋往地下室去,父亲就在楼道里幽幽地说,小心鱼的眼睛和奇怪的声音。他有很长时间没亲手杀鱼或是吓过我了。
理发推子到的这一天,父亲说,当晚要剪。他的头发每二十五天一修,稍刺到耳朵,他便抓耳挠腮。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天。我和母亲讨论了一下谁来操刀,我说,剪过孩子的头发,我来。父亲坐到凳子上,我给他披上围裙。
父亲:前面不需要一面镜子?
母亲:不用,我在这看着,全方位监督。
我:那我先少推一点试试。
父亲:不用,往短里推,太犹豫就做不成了。
(我把卡尺装上,开启电源,嗡嗡。父亲头顶白发好多,平时短发看不出来。我慢慢地推了一圈。)
父亲:怎么剪下来的这么多白头发。
母亲:你还以为你年轻么。
父亲:还可以再短。
我(信心倍增):那我往下剪,拿推子刷一刷。
母亲:你这理的不平整,你看,从上面,怎么有三道坎。
父亲:坎?怎么还理出梯田来了?
(他头一动,碰到推子,左边鬓角的头皮露了一块。)
姥姥:完了!完了!
母亲:没事,实在不行就推平头。
父亲:我怎么听信了你们俩。
(我听取母亲建议,准备鬓角贴头皮推平。没想到,左边又出露了两块头皮。)
我:糟了。
姥姥:我看不下去了,我回房了。
父亲:咋了,你别吓我。给我照一张看。
(母亲笑的直不起腰。手机也端不稳,好不容易照了一张。)
我:现在别给他看,我怕心理接受不了。待我修修。
父亲:(瞟了眼照片)我的妈呀!(捂脸长叹)
母亲:你不了解你爸的头部结构,要把赘肉抚平了往上推,才是平整的。
我:现在你才说?
父亲(两眼发直,目瞪前方):我怎么轻信了你们俩。
我换上剪子,折腾得得过且过了。父亲去冲澡,我和母亲把刚才没笑完的笑完。不一会,我们听见浴室传来叫声:啊!啊!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冲出来,滴着水,头顶的头发长短不一地立着,像是狂风席卷后的草地。我摸着笑疼的肚子,揣上剪刀,和父亲回到浴室的镜子前。没事,我说,头发像论文一样,都是要反复修改的。他低下头,我拿梳子和剪刀,把上面的头发修平。黑白相间的碎发,窣窣地掉在光滑洁白的洗脸池,只能见到那黑发。我见到镜子里父亲的上身,右腹阑尾手术留下的疤。我也在上身留下了相似手术的疤痕。我见到我们的肚子,父亲在等我体重超过他,这是之前想也不敢想的,只有疫情让其成为可能。要不是在整理书籍时,翻到了父亲三十多岁时在天安门前的照片,我都快忘记他身材精瘦头发浓密的时候。事实上,我比现在的他更接近那张照片的样子。你是什么时候胖的,我问父亲,把剪刀上的发屑吹了吹。就是从你现在这个时候,父亲说,走向浴头再去冲第二遍澡。
此后的几天,我时不时摸摸他鬓角和后脑勺的头发,说,还是不错的。父亲头也不抬一下,说,我来给你剪剪。我说,不用了,我决定留长发。母亲和姥姥也一致决定,头发不用在解封前修剪了。父亲把工作会议全部变成了语音会议。他们的复工计划拿到了批准,一连串的准备,比他上班时还要忙。早上起时,晚上睡前,都听到卧室传来他打电话的声音。这和小时候他早出晚归时一样。我会在寒暑假的早上爬起来,这样一家人吃顿饭,然后我看他出门,脚步声由重到轻消失在楼梯间。他回家时,推开门,问一句,人在哪里呀?疫情期间,他对孙子常说这句话,让我以为是新的习惯。现在我想起来,二十年前,他也会对屋子里的孩子喊,人在哪里呀。

武汉一个居民小区筑起临时路障。照片来源:GETTY IMAGES
出入证办好了,他第二天早上就要实地复工。我明天得去公司了,他在饭桌上说。至少不会堵车了,我们说。我和母亲躲在阳台读书,听他在客厅打电话的声音穿墙而过。他估计又忘记喝水了,叫他烧水也忘了,母亲说。我们去看,水壶里的水果然是凉的。母亲说,好不容易叫你们服务群众一回,假的,都是假的。父亲说,我的头发都成这样了,还要让我服务,还让我烧水。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我醒了一下,又睡过去,再起来时,屋里好是安静,也没有打电话的声音。我到厨房,餐桌上摆着用过的一个碗,一双筷子。姥姥说,人刚下楼了。我忙撒上拖鞋,下楼去,车已从停车位上离开。我再追出去几步,也不见踪影,却看见了母亲背着手在路上。我问,你去干吗。她回过头说,去“虎”那里看菜。我说,那我和你一起来。她说,好呀,你怎么没戴口罩呢。走的急了,我说。

疫情不仅深深影响了我们当下的生活,也将长期占据着我们的记忆、改变我们的思想。我们需要更多双眼睛,继续观察、记录时代中的危机与转变。这些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