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解“反中”_风闻

有感于近期两岸种种是是非非，本想等到春暖花开再写这篇，然而近期赋闲在家，无所事事。本文随兴而至，仅是自己这阵子的思考，结构亦不严谨，但求真心。

两岸这回事，写多了人们觉得你矫情，大家都喜欢简洁干练的评论，吃饭砸锅；两面三刀；武力统一；说，你是不是中国人。关于台湾人看大陆(政治不正确地说，是整个“中国议题”)，有许多是台湾人自身难以说出口的实话。放在心底午夜感慨，但未必勇于承认。

这篇写的纠结，您看得或许有替台湾人纠结。若您感觉满篇纠结，那就是了。

最后强调，本篇观点仅代表本人，留言区欢迎台湾朋友补充。

**爱待不待，有谁逼你来。**在北京很多人说过这话吧？我对自己的同胞也说过一句类似的话。

虽然不是一个热衷混圈子的人，但是北京的台湾圈子嘛，也不大，前几年因为刚进入媒体，参加的活动较多，谁谁谁和谁谁谁，噢好像听过这个名号──当然，到现在，“圈子里”仍是四十多岁者较多，二十多岁的小朋友较少。

然而，不论年纪为何，在每个年龄段，大家都有各自的“矫情”。

比如某位四十多岁的台干大叔，从台湾企业外派、到跳去外商，近年又进了知名陆企，其朋友圈不乏对大陆时事的新闻转发与愤怒点评，台湾籍老婆和台湾小孩──只是孩子从小就戴红领巾。与朝阳大妈争吵，在国贸桥的十字路口按喇叭，有时一边按还会飙出国骂。

好几年前的一次饭局上，他在外头抽菸，我走过去陪他，他跟我说“北京好累”，顿了顿，“好想回台湾啊”。

我皱眉，脱口而出“你想回了十年对吧？你回了吗？想回就回，没人拦着啊。”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抽完菸后转头进餐厅。

“如果可以的话很想回台湾”，“我到大陆，不是不爱台湾，可以的话也想回去”，这是台湾舆论场上谈起“西进大陆”时的标准范文。噢，我也曾经觉得很矫情，甚至曾庆幸自己从没写过这种矫情之语。

不久后我出了第一本书，报应随之而来。出书之后一位台湾记者采访我，我俩相谈甚欢，我把许多掏心话一股劲地全说了。其中一段大致是：“我觉得在大陆我反而比较敢说话，回台湾因为有蓝绿、有统独，好多话我反而比较不敢说，怕被朋友讨厌。”

那篇文章出来的大标题是，台湾女孩认为在台湾反而比较不自由，在大陆更能说话。我拿着那篇报导，把该记者喷了一顿，然后再发给朋友诉苦。

朋友说，还好吧？其实内文没什么的。

我气炸了。**“怎么可能没什么！**你看多少人骂我亲中！我朋友看到也会说我很亲中！”

该朋友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复，“那就…亲中了呀。你到大陆生活，在某些人心里就是亲中，你还不明白？”

那一瞬间我发现，我是另类的“如果可以的话很想回台湾”的翻版，我可以交大陆朋友，可以享受别人对我的善意，但是，我怕死被自己的同胞说“亲中”──“喜欢对岸”在台湾语境下，与“出卖台湾”逼近一体。

在准备写这篇文章时，我问一位刚从北京某大学毕业的台湾弟弟，“在你的台湾朋友眼里，你亲中吗？”他在微信通话那端紧张了，“还好吧？我基本很客观吧？我没有太亲中吧？”

我笑了，好吧，那换种问法，你反中吗？

“我不反，不反！我是客观的！”

我喜欢韩国，我亲韩；我很喜欢美国，算亲美派吧──在台湾可以很坦然地承认这些，**但是，亲中？**噢，更好的说法是“我挺喜欢北京的/我喜欢上海”。

对中国大陆感受复杂，是“经济失落二十年”的台湾年轻人成长起来后的必然，是他们直面中国崛起后的必然。

是他们在这个时代下想努力成就自己，想告诉自己“家乡仍然充满希望”，又难以调适心境的一种必然。

寫此篇本意不在“討拍”，只是老实记录下来自己的想法，为往后两岸关系留点什么。

从“经济不安”到“窒息感”

谁是“配用台湾医疗”的真台湾人；****台湾入WHO/WHO亲中；****此次疫情对台湾的经济冲击；****日本韩国疫情为何上升如此之快(有一说是“日本前期太亲中”)──这一些零碎的口水战构成了此次台湾对疫情的报导及舆论。

从数字上及现实来看，民众对于台湾政府的防疫是挺满意的(就算立场讨厌民进党如我也承认这一点)，而这样的满意在舆论场或多或少与“蔡英文抗中”连结在一起。与之对比的是前期“亲中”的日本，以及“亲中且已经失去公信力”的WHO。

台湾舆论对于日本此次的负面评价非常有趣──这是台湾舆论少见的把矛头对向日本政府，而对日本政府的反感某部分建立在此次疫情中“中日关系改善”的隐性不满。并非疫情本身。

在疫情期间，有非常多意识形态的报导，但与此同时，“对台湾经济的冲击”、“对全球经济的冲击”也是报导不断。亦即，人们知晓不论多不满，现实切不断的永远切不断。

过去十年台湾社会习惯于人才外流、经济不景气，台湾需要与对岸往来是共识，但这样的共识在2018年以前没有上升到“政治统一”的层面──经济往来密切所导致“政治统一”之顾虑过去一直存在，但在台面上并不占最主要位置。

请问能切断经贸往来吗？既然不能，何需多言？

然而大陆政府在2019年1月初的统一宣言，已经讲得非常明白，而后香港事件爆发。台湾看香港，不是“看香港”，而是对于自身未来的设想。台湾舆论自发地把自己带入了“香港”的角色，经济与政治统一，一下子比重就相等重要。

**在此情况下，这两年的舆论场中，与大陆经贸交流非常重要是不争事实，但不必提，提了大家心理上不痛快；**但是“中共想政治统一”是必须骂的。

这造成“政治统一”的位置与想象一下子上升。

人们越骂，北京政府的一举一动与讨论声浪在台湾媒体上就越常见，越常见，越会加深“中共”在台湾之存在感与恐惧。台湾长期对于被排除在国际场合的不满、对中国崛起下自身国际地位的无奈，在过去一直存在，只是在今日情绪比过去还放大数倍。

台湾感觉“全面被对岸压迫”的窒息感，在过去两三年不断上升。

与此同时，在台湾青年、艺人导演纷纷前往大陆的今天，台湾舆论场更产生了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中国大陆发展不错/多强多强，但台湾差了吗？

台湾不差！

出于“台湾没有不好”之自保

谈起自保，可分两层面。其一是比较可爱的，“台湾又没这么差！****”

许多大陆舆论认为台湾“夜郎自大”、“井底之蛙”，其依据多半是少数台湾人对大陆有什么愚蠢的发言(比如榨菜事件)，**但这并非主流舆论对大陆之想象。**对中国大陆印象不好，最大的原因是对于“强势的中国压制台湾”之反感及害怕。

当然，在台湾我父母那个世代，如果是比较保守的传统老人家，可能还有“大陆不先进/穷”的印象。但天然独世代，再讨厌对岸，基本也不做此想。

世事总是如此讽刺，天然独的一代成长后，恰是台湾必须直面“中国崛起”这个现实的开始。台湾青年长成后，看着学长姐太多人去对岸工作寻求出路，也自然而然产生了一股“大陆某些方面很强，台湾又差了吗”的反射情绪。

台湾舆论场某些比较不理智的言论，并不是出于自大，相反的在我看来这是出于缺乏自信，以及一种自我保护。**近年我看过太多、太多人在说──台湾没有这么差。**这让我有些纳闷。

谁说台湾“差”？“差”，究竟是外人言，还是经济、发展没自信这么多年，造成部分人民，已经产生了太重的不安全感？

**“自保”的第二的层面，就是“这些人干嘛来抢台湾健保资源”以及“台湾不能失去自由”。**意即，“现在有的也不多了，为了后代子孙，得守住台湾！” 近年劳保(劳工保险)将破产、健保将破产，这类的新闻不断出现，压在台湾人心头。只要稍一遇到事情，情绪就会爆发。

对于这样子的心态，我并没有办法说什么，这段时间我也在“台湾人不是不善良”以及“但是这样的反应是否必要”之间反覆犹疑，也曾想过“如果我一直在台湾做个安分小白领，是否也做此想”？

写文之时，这段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千言万语最后只有一声叹气。唉。

现实与网络落差的形成

综上所述，**出于对中共的不满，出于对未来国际潮流中台湾地位的无奈，出于害怕“中国崛起后台湾会失去更多”，出于想告诉大家“台湾有希望，台湾不差”的爱乡爱土，**在舆论场中对于“中国议题”的态度，大致可以分为“尝试客观”以及“情绪谩骂”两种。

前者，比如**“中国大陆某些地方不错，但某些地方有待改进，台湾在某些地方做的还是不错，不必黑别人也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这是当今台湾舆论中非常理智的发言。当然，这话可能的潜台词可能是，“我很中立，求别喷”。

后者，那就是诸多大陆网民都知晓的那种，在此不多赘述。然而如上所说，现在台湾人对大陆的情绪已经上升到了“压迫窒息感”，连带着就算是“相对中立”者亦可能被贴上“亲中”一标签──这标签一贴，七成的台湾民众都得抖两下。

于是在网络舆论与现实生活中，形成了两种面貌。

现实层面中，去除真傻缺与真极端者，在台北市区的咖啡馆你可以轻易听见有人在谈买人民币、去中国大陆如何如何──诚然，与大陆往来与“喜欢”画不上等号，但民众对中国大陆的了解比十年前多上许多。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我看来非常多属于此类，他们活用社交媒体、看跟大陆同龄人差不多的电视剧。同学和学长姐也大多有在大陆的经验。年纪再往上者，如果没有去对岸的经历，反而比“天然独”更不了解对岸。

了解不等于喜欢，但至少不无知。

**于是，现实中的台湾人过着自己的生活、也会为了生活所需跨越海峡，不少中庸者对于网络上的极端言论采取“不赞同，不评论”的态度。**这主要是因为”不想吵架/反正那些网民在现实里也妨碍不了我”。

在此次疫情中，我听过不少台湾同事、朋友私下说“网络留言太过分了，有点可怕”，**但最多就是关上脸书，刷刷剧看看抖音youtube。**台湾舆论场，在当下，就成为暴力、极端情绪的聚集地。极端言论获得多数转发，劣币驱逐良币，较中肯的声音淹没在其中，更难被挖掘。

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在对中国大陆的极端言论当道之下，仍有非常多“赴陆须知”在论坛上被广为讨论。五、六年前人们还在讨论“去大陆开多少薪水”，如今许多人连“五险一金”都知道了。

台湾舆论场形成又现实、又宣泄情绪的两种世界，一边，人们越来越理解“去对岸”是生活选择，另一边是情绪。

这导致了大陆近年对台湾情绪非常大──赚人民币回台就骂大陆。“两面三刀”****。

身为台湾人，我对“两面三刀”一词不知如何评说。现实生活中，不少台湾人亦明白事理，能在台湾朋友面前辩解几句的时候，还是会辩解的。

**但是在网络上，确实发言得少。**一些在大陆的台湾人，或多或少有“想赎罪”之感──自己毕竟是抛弃家乡、跑“敌国”(在台湾语境下)之人。因此，不太愿意(或不敢)苛责同胞的情绪化言论。再者，更怕别人“亲中卖台”帽子一戴，说理也没人听。

如今许多“台湾北漂”也开始明白，大陆舆论上对台湾的情绪，终会反弹到我们身上──未来一段时间，在大陆的台湾人都会一起承受。

两岸未来终将渐行渐远？

未来的两岸关系，不可避免地，将是对台湾不太感兴趣(甚至有些反感)的多数大陆小朋友，碰上越来越能接触对岸、也越来越怕“中共吞台湾”的台湾世代。

在相互的接触碰撞中，政治意识形态很难变，但许多时候，人与人的相处，也不会是铁石一块。

这些年来碰过太多“政治意识未变”的人，但也见证了他们被身边的大陆朋友，或多或少改变──这个改变，不是中国人认同或是政治立场，而可能是更能理性看待一些中国大陆的好坏，可能是“大陆不如想象中可怕/坏”，可能是“大陆人还挺好的”。

太多人说，未来两岸关系，终将渐行渐远。其实“远”与“近”，真说不准。

较能肯定的是，台湾人对大陆未来不会缺少了解，政治对立下人员往来亦不会少太多，这是时代发展下的必然，同时台湾自身的尴尬、无奈、纠结也会在未来持续发酵。网络上的舆论与现实必然会是两种世界。

到底什么是远、什么又是近？舆论非常反中、蔡英文当选就是远？

那这么多台湾艺人、年轻人常驻大陆，又是远还是近？这些台湾人平时交往的都是大陆人，两岸是远还是近？

现在的两岸关系，已不是说几句“冬天终将过去”这类的鸡汤文就能自圆其说，但两岸频繁交流所产生的温情与人情，并非不存在，也不是毫无影响力。

本文写作初衷在于，在极端声浪当道之际，不希望温柔的力量被忽视，更无意愿为疫情下无脑反中的言论洗地──无论何时任何基本的人情与道德底线都要在。

此篇是我对近几年两岸关系的一些心得整理。期望数年后会有一丝转变，能写一篇稍微不同的笔记。若大陆朋友看完能稍稍理解，留言与我讨论一二，那是“台北女孩看大陆”公众号之幸。

大约一年前吧，我就停用了个人脸书，另外开了一个小号，只看新闻网站。没有任何脸书好友。原因在于，对于一些大学时期朋友的言论感到难过与隔阂。到现在我还是会看一下台湾论坛和脸书对于特定新闻事件的反应，但边看必须边刷剧，不然就会质疑人生(“三生三世枕上书”就是这样看到四十多集的。)

**我一直是个胆小鬼，这几年慢慢地，公众号台湾读者的比例上升非常多，无奈我至今仍是个孬种，从没胆子在论坛上发文。**若有台湾朋友看了喜欢，欢迎转发至论坛(这样子的长文可能也没人看)。

噢，千万别贴评论给我，近乡情更怯，玻璃心会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