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本好书：读施展的《溢出》_风闻

鉴往知来，读史的人都有预测未来的冲动——尤其是半壶水的人，大到世界走势、国家命运，小到公众人物的荣辱成败，且看公知们，各种预（zu）测（zhou）乐此不疲。

而且这些人对越大的话题越愿意空口白牙地判定走向，一方面，如果他们有能力预测某只股票的走向，也不会在网上扯淡了；另一方面，若预测失误了也无所谓，因为有更大的价值观在后面撑着。比如现在的伊拉克显然没有走上繁荣幸福的道路，但也不妨碍他们照样拿着皿煮兹由的唯一标准看世界。

1.

言归正传，如今读史与预测的门槛并不高，但能做到读史涵盖古今又剥丝抽茧，预测有所创见又言之成理的，在当今历史作者里屈指可数。个人认为，施展是其中之一，他所著的《枢纽》一书，就把他的史学功底与史识才能，乃至对未来敏锐的眼光，展示的淋漓尽致。

最近他又出了本新书《溢出》，全名是《溢出：中国制造未来史》。

此书是创作于特朗普挥舞着关税大棒之际，各种关于中国制造业外移的报道层出不穷，由此社会和舆论产生了对于中国经济和中国制造业未来深深的忧虑。

大家都在问，中国制造的未来在何方？

《溢出》继承了《枢纽》的核心观点：所谓枢纽，即中国的制造业与西方的创新产业、高端服务业之间形成一个经贸循环，中国的制造业又与不发达国家的第一产业之间形成另一个经贸循环，由此，全球经贸就形成了一种“双循环”结构。中国即是这个枢纽。

在《枢纽》里，施展也铁口直断，由于中国庞大的体量、特殊的政经体制，世界制造业的主力由中国承接之后，是没有机会继续转移出去的。

然而中美贸易摩擦开始后关于制造业外流的报道，直接给他的观点打了脸。于是，这本《溢出》的写作就缘于辩护自己的观点。

2.

《溢出》一书的论点很简单，就是有关制造业外移东南亚和印度的报道，并不意味着制造业舍弃中国而拥抱劳动力成本更低的地区，而是中国制造业的正常外溢。之所以是外溢，而非外流。是在于中国制造的比较优势是东南亚和印度这些国家难以复制的。

他对近年来经济成长亮眼的越南作了一番实地考察，认为即使是政经体制最模仿中国的越南，除了劳动力成本有优势之外，其他方面很难比得上中国。

以往对“Made in China”的评价，是从物廉价不一定美，到向品质迅速攀升，价格相对欧美依然有优势变化。而之前大多数经济学家把这个优势归因于大量低廉的劳动力、土地国有造成租金成本低廉还有能源基础设施建设由国企提供等——总的说来就是综合成本低。

而施展在书中提出，中国制造的综合成本低，关键是在于有一个庞大的供应链网络：

“规模越大，网络里的中小企业就越多，分工就越深，效率就越高；同时，网络里各个节点动态组合的可能性就越多，弹性就越大。一旦网络的规模超过某个临界点，在成本控制能力上就会出现一种质的变化，开始从全球吸纳对供应链有需求的制造业。”

此外，在这个网络里成长的中小企业，培养了一大群具有隐性知识，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具有“手艺”的制造业人才，这种隐性知识，即使在未来AI的发展下，也很难被机器人替代。

而这批人才，来源于一个很特殊政治环境时期，即新中国前30年以重化工业为中心的计划经济形成的人才堰塞湖，在后四十年的市场经济改革中转换为中国制造业的中坚。这段独一无二的历史，也是其他后发国家不可复制的。

这里插个题外话，我对作者用“人才堰塞湖”一词用来形容改革初期的状况很不以为然，似乎是自然或人无意的作为阻挡了原来的河流，淤积起了极高的势能，只等扒开一泻千里。

但以个人的经历和相关的阅读看，与其说是前三十年制度造成了人才堰塞湖，不如说是前三十年的制度和奋斗有意建造了一块巍巍的大坝，移山填湖、深掘成库。而且改革的聪明之处，也并非强拆大坝，只是泄洪引流，这才为改开以来举世瞩目的经济增长提供源源不断的活水。

举个例子，本人小时生活的国企属于冶金行业。邻居是位60年代培养的工科大学生，且不说当时的大学教材比我这80后想象的严谨和扎实。就是在他单位当工程师的时候，代表单位参加的全国性技术交流、学习基本上就是家常便饭。包括70年代初期“四三方案”引进西方技术基础上建立的冶金企业。显然，当这种高技术进入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工业体系中，技术扩散的成本是远比市场经济条件下低得多的。而这个突破地方主义、全国统筹的体系，正是前三十年的成果。

80年代后，在所谓的“搞活”的气氛下，这位邻居的技术成为了他发家致富的本钱，虽然他并不是脱离单位，去独立经营，仅仅是为外面的乡镇企业、民营企业提供技术支持，也成为我们那个家属区，最早富起来的人。但从本质上来说，由他提供支持的乡镇企业、民营企业，其发展的最初成本，难道大部分不是这个工业体系都承担了吗？

言归正传。总之，在供应链网络的优势下，虽然有些对供应链依存不高，又对劳动力价格上涨敏感的制造企业，由于美国加关税的原因外移到越南，根本不能定义为中国制造业的流失。

更何况作者例举出的，海尔的越南品牌AQUA、TCL等都早在贸易摩擦之前就在越南开厂，与其说是贸易战造成的，不如说是国内企业为了开拓市场和寻找合适的制造成本，是产业外溢，而非外移。

外溢，就意味着这些企业还是依存着中国这个庞大的供应链。所以作者采访的越南经济学家一致认为，越南的发展不可能取代中国，越南的外贸是与中国供应链是嵌合性关系，而不是替代性关系。

3

个人认为，作者上半部论证显得很有说服力。

除了举例过多，且基本是越南的例子。数据过少，除了苹果的数据：“2019年，苹果公司47.6%的供应商在中国，高于2015年的44.9%。”这对他的“溢出”观点支撑来说，论据稍显薄弱，但也能以管窥豹。

但后半部分，作者对未来的设想就有些放飞自我了。

由于现代企业的跨国界性，以及产业内国际分工形成的国际贸易状况。作者认为，以国家为单位的视角审视未来发展确实显得有点过时。

于是，作者以13-14世纪德意志的汉萨同盟为摹本，基于外溢企业所带去的“中国干部”，以及华人商业体系在东南亚的主导地位，畅想了未来“亚洲地中海”的产业和贸易形态。

就历史与现实的联想力来说，作者的畅想并不完全言之无据。

只是由川普掀起的各个国家民族主义的回归，以及东南亚地区地缘政治的复杂性，乃至东南亚民间长期的反华人传统。都表明了，即使RCEP整合成功，作者设想的脱离各国政治的“商会同盟”未免天真。

更何况，脱离政治的经济即使在以“市场经济”作遮羞布的西方，也是不存在的。

整合东南亚的产业链，作者也似乎忘了日韩。尤其是日本，耕耘东南亚的时间更长，“雁阵战略”起码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了。中国与日本在未来的这个“亚洲地中海”的产业链里，到底是竞争还是合作关系，恐怕不是纯经济思维能决定的吧。毕竟，第七舰队还在横须贺。

回头说一下作者推崇的“汉萨同盟”，不可否认在神圣罗马帝国这种空架子的政治体制下，“汉萨同盟”对欧陆的资本主义发展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可是在19世纪，市场进一步扩大的环境下，缺乏政治支撑的德意志商人们，在拿破仑的威逼下、在英国人的封锁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普鲁士为自己持剑行商提供剑。

光从汉萨同盟的历史，也能看出作者的异想天开之处。

本书的后半部分，反映的不是作者的想象力，而是传统读书人那种随意比附历史，以史喻今而缺乏严谨分析的毛病。作者所谓的“历史学就是未来学”，恐怕还差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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