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鬼神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2-23 15:16

近几十年的经济腾飞,将整个社会陷入了拜金主义泥淖,物欲横流,道德沦丧,凡是与赚钱无益的行为,都被极力推向道路的两边。在残酷的疫情到来之后,很多人开始重新审视信仰,企望从中找到希望与力量。今天的这封来信便是一个关于鬼神的故事,故事就发生在来信人犬火与已经故去的奶奶之间。
我的奶奶是鬼神
撰文:犬火
湖北各市封路已快一个月。前几天,在家憋坏的爸爸终于等来一线机会,单位号召党员去做守小区的志愿者。我爸背着我们,抖抖擞擞去报了名,并如愿以偿。谁知上岗三天就病倒在家。
正是预告湖北大雪的那夜,爸爸开始发烧。第二天,球大的冰雹席卷山区,妈妈传来视频,一位绝望的高山主妇举着手机,走向砸得稀烂的菜地,“搞不好哒,那这,搞不好哒。” 省内不让卖感冒、腹泻的药,在县疾控中心上班的妈妈忧心忡忡,找同事偷偷给爸凑了些感冒药,暗暗期待他高烧退去,一家重回安宁。

▲2 月 15 日,武汉大雪中的行人。照片来源:新华社
这夜过去,阳台外阴云笼罩,雨中夹雪。爸爸仍在发热,而我已连续拉肚子十来天。妈妈穿着睡衣,睡裤都还没穿上,走到隔壁来:“我梦到你和你爸爸都去搞检测,都是阳性。”
爸爸不敢告诉同事自己在发热,怕要把自己关去隔离二十八天,又怕他隔离完连累妈妈,顺带连累整个疾控院。他硬撑着又去守了一个早班,再回到家来,已是茶饭不思、浑身酸痛。他喝了药,爬上床,裹紧被子再没下来。妈妈在单位不停发来消息,问我他情况如何,我无可奈何地说,还在窝里。
当晚,妈妈开始狐疑。她在单位负责确诊、疑似病例的接触史调查。她拿出疫情爆发后早已驾轻就熟的本事,盘问爸爸到底去过哪里、见过谁。盘问完爸爸又盘问我,还电话盘问了过年时我曾逗留的幺舅家。幺舅表示,虽然他在武汉工作,但他十二月就回了乡,这你也是知道的。妈妈又问他有没去过海鲜市场,幺舅表示,他开夜间大巴,武汉城里的路都认不到,没去过。一圈问完,妈妈放心了些,给爸爸煮了粥,让他吃了药又躺下了。而后,她坐在沙发上良久,突然走来书房,说,一定是你奶奶捣鬼。
我哭笑不得。几天前,爸爸憋坏去报名志愿者那天,我也憋坏了。还跟妈妈开玩笑,爸爸去守门,我这街上下不去,山上总能走走,要不要去坟上看看奶奶,给她烧个口罩,她麻友那么多,戴起安全。
妈妈说,这一定是你说要去烧口罩,又没去,奶奶在捣鬼。
我们住在鄂西南山区,这里的老人一过世,就成了天上的仙,能操纵世事。她过世那天,凡是来赴葬礼路上打过趔趄的人,人们就会知道,奶奶生前跟他有过节。言而总之,时局顺利,她就是一家的守护神,逢有不顺,定是奶奶有所不满。
到了昨夜,爸爸依旧高烧不退。妈妈慌了,爸爸也慌。妈妈思忖良久,在自己二十八天的自由和丈夫的健康之间徘徊好几趟,最终发言,明天去检查。爸爸也思忖良久,深陷恐怖的隔离区想象中无法自拔——“这,我们守门都有排班,请不好假。我们昨天一个同事都是单位开具了召回证明,好几个单位盖章才走脱……” 我一眼看穿爸爸的羸弱,笑着说,“你要跟同事讲你发热,哪个敢让你上班?哪有这么麻烦,你就是怕被关到山上去(我们县的隔离病区在城郊的山坡上)。” 爸爸被看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妈妈也笑:“你不敢去,说明有问题。那一定要去了。”
今早,寒流已过,阳光甚好,云朵很白,飘得又懒又矮。我睡到中午有人敲门才醒过来,一开门,妈妈正一脸喜气地往爸爸身上喷消毒液——查过了,没得问题。你一哈儿陪爸爸去取检测结果,取完就去给奶奶烧口罩。
她接着说,她的发小邱医生也认为是奶奶搞鬼,“那念出口的事,就要去做,要不然会来找。”
吃过午饭,我们一家三口戴好口罩,从小区到街口,过了四层关卡,终于来到发热门诊门口。妈妈说,一会儿爸爸从门诊出来,不能许他进屋,要在家门口浑身喷过消毒液,才能进门。我说好。她又上楼取了一只新的白色薄口罩,嘱咐我,这是干净的,要给奶奶带过去。我也说好。
奶奶的坟就在我家后面的山坡,连着烈士陵园。坟前的小坝子,就是她生前住过的福利院。去年福利院搬家,现被县里征作隔离病区。我和爸爸在半山腰的小铺买了些纸钱和香柱,就开始往山上走。半路发现旁边就是隔离区,此路已被封,要绕行到烈士陵园才能进去。
我们顶着明晃晃的太阳,从那山顶下来,沿一条绕在半山腰的小路绕行。狭窄的阶梯顺着山体忽上忽下,时陡时平。太阳烧得人退去棉袄,额上也出了密密的汗。后来,妈妈评论,这是奶奶设下的考验。亮日下群坟林立,无一不是朝着南面,有大户人家的坟上贴了金,在太阳下闪着金光。
终于走到坟前来,我们一边让奶奶保佑,一边烧纸钱。我把妈妈交给我的崭新白口罩也丢进火堆,说让奶奶在那边多加小心。爸爸一路没说话,突然开口说,奶奶爱抽烟,我们陪她抽一根吧。他把香柱底端的小木棍折下一小段,我用嘴点好一根插在木棍上,爸爸接过去,插在奶奶坟前。随后他也点上一根说,奶奶是个自由的女人,十多岁就从湖北外出闯荡,穿过重庆一路去到成都,不巧在四九年入了穷途末路的国民党,又遭兵荒马乱年代的齿轮把她送返,结婚那年,她已经二十八了——一位出生在一九二八年的女人。
见过奶奶,夕阳已经快要落土。金色的余晖里,爸爸在楼下小区登了记,出示了医院检查结果。回到家,吞下药。精神重新抖擞,体温停健康的三十六点三度,再未上涨。

疫情不仅深深影响了我们当下的生活,也将长期占据着我们的记忆、改变我们的思想。我们需要更多双眼睛,继续观察、记录时代中的危机与转变。这些真挚而沉重的纪录,我们会留存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