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我们不是旁观,我们只是幸存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2-20 09:57

在追踪疫情二十多天后,单读要恢复读书了。因为这场灾难,很多人的生命被永远地改变,甚至失去了它,我们依然很难平静下来,于是决定换一种方式,邀请老朋友们谈谈他们这段时间的阅读和感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文学和知识界也应该开启自己的反思,重读这个世界。
今天的分享者是作家李静睿,第二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她说,“真正的勇气必须有一种不假思索,我却总是想到孩子,想到猫,想到工作,总而言之,我拼尽全力维持日常生活,但日常生活最终变成一种罪过。”

我们不是旁观,我们只是幸存
撰文:李静睿
我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生活。
开始我拼命发微博,同时拼命工作。后来我哭着发微博,又哭着工作。再往后我试图逃跑,我整天和孩子在一起,听她啰里啰嗦,讲冰马、八哥和小鹿,我们去山上看油菜花和胡豆花,在碧绿胡豆叶中寻找马耳朵。孩子变成最大的慰藉,也是最大的恐惧,我每天抱着她想一万遍: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但和别的那些让我愤怒、痛苦和落泪的事情一样,我满腔怒火和哀伤,但我什么都没做。
孩子入睡后,我重看《国土安全》,读关于文学青年的小说。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我尽量制止自己打开微博,只要打开微博,就能看到一切,而看到一切这件事已经快要把我逼疯,真相就是这样的,你既渴望,又没有准备好全盘接受。我看着那些不知疲倦转发和呼号的朋友,为他们的热情感动,又震惊于在巨浪般的哀嚎中,他们如何保全自我不被摧毁,但又想了想,真正的勇气难道不正是在于放弃保全自我?真正的勇气必须有一种不假思索,我却总是想到孩子,想到猫,想到工作,总而言之,我拼尽全力维持日常生活,但日常生活最终变成一种罪过。
我还是一直读书,大部分是旧书。先是《叫魂》,看孔飞力用韦伯的框架分析清朝的官僚体系:“在一个受规则束缚的环境里,最好的官员就是最少惹事的官 员——也就是那些能规避麻烦,将消极应付视为美德的人……因此,在日常考评中,谨慎、小心和勤勉成为最突出的品德。”如果是平时读到这段话,我可能只是感觉熟悉和好笑,但在这个时刻,我只看见每一个平淡无奇的字,都渗出血。

▲《叫魂》,[美]孔力飞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上海三联书店 出版,2014 年
然后我重读加缪,不是《鼠疫》,而是他一些零散的短文。我不大赞成把我们经历的这些和《鼠疫》对比,大概过程中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因为人性总是相似的,但前提却完全不同,在里厄医生那里,鼠疫是人类不可逃避的灾难,因此与之战斗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但我们所经历的这些不是不可逃避的,我们的战斗源自错误和谎言,我们是把命扔进水里,我们是切尔诺贝利。
所以我又重读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里面有个人说,刚开始的几天,大家感觉是五味杂陈的,只有两件事她还记得:害怕与受辱。“发生了那么多事,却没有任何通知……这是一段又臭又长的连锁关系,只有少数人在顶端下达命令,结果使我们毫无防备。这是那些日子里最主要的感受。极少数人掌控着我们的命运,掌控着上千万人的命运。”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人害怕,让人受辱。
每一本书里都能找到似曾相识,但也没有一本书能真正讲述我们的当下。它们都太实在了,而我们当下的生活是高度文学化的,更像卡夫卡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为了回到北京,我们去社区医院测体温、回答一系列提问:
“你是否有咳嗽、鼻涕、鼻塞或者任何不适症状?”
“没有。”
“你是否有接触过小区内任何武汉或者湖北归来人员?”
“我不知道,我们小区有吗?”
“你是否有参加大型聚会聚餐。”
“大年三十我们全家一起吃饭算吗?”
“你所谓的全家,是否指和你同一居住地的人员?”
“不是,还有好多亲戚。”
“一共多少人。”
“大概二十个人吧。”
我有一点想笑,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把年夜饭定性为“大型聚会聚餐”。但现场没人笑,每个人都戴着口罩,每个人都很严肃,这一切都被白纸黑字写下来:“1 月 24 日参加大型聚餐(20 人)。”下面盖上大红公章,我真的要记住此刻,一个年夜饭需要盖章确认的时刻。
我们一家三口,拿着三张盖上红章的纸出来,期望它们能帮助我们跨越前路种种未知的卡夫卡式的障碍,回到自己的家中。小区门口有一只小黄猫,蹲在“谢绝外来人员进入本辖区”的告示下面,五个社区人员站在门口,他们没有看见小猫,我却凝视小猫许久,感到羡慕,因为小猫浑然不知,小猫来去自如。但我又想到,有些小猫死了,有些小猫正在挨饿,所以小猫也没有躲开这一切,它们也被困在卡夫卡的小说里,所以这一只小猫就像我,我们不是旁观,我们只是幸存。
加缪谈《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时候说,伊凡体现了拒绝独自得救的意志,因为他与受苦难的人站在一起,为了他们而拒绝天国,“他若信仰上帝,便会得救,但其他人会入地狱。苦难依然存在。一个怀有真正同情心并为之痛苦的人是不能得救的”。作为幸存者,我躲在生活之中,就像躲在虚幻的天国,但还是那么多人没有,那么多人拒绝独自得救,拒绝天国,我知道自己这样是错的,但除了再一次写出自己的怯懦,我也做不出什么了,我还得继续生活,错误的时代里我无法选择一种正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