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相异,风月同天”与“武汉加油”,其实不矛盾吧?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0-02-12 19:31
这两天,大家都在聊“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事——还把这话跟“武汉加油”对照起来了。
我们的古典文化教育,的确不算太好,这话先放着。
但我只觉得,这两句话放一起谈,不算很妥当。
前者是赠礼引句,对邻邦;后者是宣传口号,对大众。
譬如我们中秋节送月饼礼盒,大可以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在家庭群里发语音,还是会“中秋快乐!”
诗歌与口号,不是一回事。
就像同一个人,可以在一首词里写“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也可以在另一篇文里写,“不少的人对工作不负责任,拈轻怕重,把重担子推给人家,自己挑轻的。”
就像同一个人,可以在一首诗里写“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也可以在另一篇文里写,“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面向对象不同,用途也不同。一概而论,就不是很对。
就像我们也可以说,非要论关键时刻吟诗,那么我们也有能张嘴就来的:“苟……”
嗯不对,跑题了。
当然,我知道,大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怎么这种句子,都是日本人写得出来?我们反而……”
那,说句实话:12世纪的日本僧人,汉字文化水平,很可能是高过12世纪临安城一个普通百姓的——因为,毕竟有几百年,日本受过教育的,都能以用汉字为荣——就像《战争与和平》里,大俄上流人都爱讲法语。而在中国漫长历史上,大多数普通百姓是文盲。
所以历史上日本(以及高丽、越南等国的读书人)运用汉语好过普通中国老百姓,实在不足为奇。
熟悉日本战国的,大概都知道上杉谦信。他有首不错的汉诗,基本代表当时武士阶层的汉诗水平:
“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忆远征。”
跑个题,在上杉之前差不多一千年,隋朝的杨素——也就是发明了蛋炒饭、养了红拂女跟了李靖跑了、自己儿子杨玄感闹事被做掉了的那位——有几句诗,格调类似,但好很多:
“交河明月夜,阴山苦雾辰。雁飞南入汉,水流西咽秦。风霜久行役,河朔备艰辛。薄暮边声起,空飞胡骑尘。”
当然,对上杉不宜太苛责,毕竟不是母语嘛……
其实以前吧,不止日本人爱写汉诗。北到高丽,南到越南,大家都以能写好出好看的汉语字句为荣。
比如这段:
“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越台前。
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
——您看这个会觉得奇怪,写词的多了,难得有写大象呢?
写这词的人叫李珣,是个波斯人后裔。
按现在标准,真正是外国人写中国词,而且写得好。他还有别的呢:
“星高月午,丹桂青松深处。蘸坛开,金磬敲清露,朱幢立翠苔。步虚声缥缈,想象思徘徊。晓天归去路,指蓬莱。
春山夜静,愁闻洞天疏磬。玉堂虚,细雾垂珠佩,轻烟曳翠裾。对花情脉脉,望月步徐徐。刘阮今何处?绝来书!”
《西洋世界军事史》的作者富勒先生,有过一句很妙的话:古希腊人是西方的中国人。
为什么呢?
他说罗马人占领了希腊,却被希腊文化同化了;罗马人都认希腊文化做自己文化的源头。
在他看来,中国也是如此:无论什么族裔的去到古代中国,都会被中国文化给同化。
中国古典的美,中国古典的感染力,就是这么出色的。
类似于李珣的词啦、上杉谦信的汉诗,也包括“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类句子,其实都远远指向一点:
那是唐朝,是汉语文化,非常成功的所在。
现在会因为这句话而感动的诸位,也是远远地,被汉语文化的美好给震慑到了。
但我还是要说一下:面向对象不同,用途也不同。
《牡丹亭》的辞藻好不好?好,好得无与伦比。我们张嘴就能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但李渔先生那时代,不止一位戏曲家提过个看法:《牡丹亭》适合看,不太适合念和读。字句太美了,但不浅白。听曲的人,毕竟不是个个汤显祖。
所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与“武汉加油,中国加油”,并不矛盾。
只是面向不同对象,起着不同用途。
有文化的人自然恨铁不成钢,希望十几亿人都能出口成章,但那个,稍微有点苛求。
大白话当然不够美,胡适先生和鲁迅先生那一代人都有足够的语感,后者更能熟练地写文言文,但都提倡大白话。
毕竟在20世纪中叶之前,这片土地的文盲率,在九成以上。
让更多更广的人识字,与挖掘回溯语言更悠远的美,并不矛盾。
先贤早就说了:礼失求诸野嘛。
每一代人都会嫌这一代不如以前风雅了——孔子那会儿,都说礼崩乐坏了,日本的名家谷崎润一郎,自己在《阴翳礼赞》里也大夸斋藤绿雨和夏目漱石,觉得现代的日本不够风雅了——但总还有人,把好东西往下流传的。
只要我们还能够被“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这几个汉字感动,汉语的美,就没有失传。
至于如何将这份美流传,这是我们每个用汉语的人,自己的功课了。
汪曾祺先生说得最好了:
语言的目的是使人一看就明白,一听就记住。
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
所以在他看来,点心铺的“尘飞白雪,品重红绫”,煤铺的“乌金墨玉,石火光恒”,都很美。
而接生婆的“轻车快马,吉祥姥姥”,这是诗。
所以咯: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蘸坛开,金磬敲清露,朱幢立翠苔。”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苟……”
这些都是汉语。不要偏废啊。
汉语的伟大,不在于哪几个漂亮的辞藻,恰好正在于,这份兼容并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