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年后重读加缪的《鼠疫》,就像看到现在的中国_风闻
牛皮明明-牛皮明明官方账号-有志,有趣,有灵魂。公众号:牛皮明明2020-02-12 18:08
一切都是惊人的相似,人类也许本身就是一场重复,不会重复的却是各式各样、具体到个人身上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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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上世纪40年代的北非,一场由老鼠引起的瘟疫,突然降临奥兰小城。某位医生,发现了第一个病人,立即向当地派出所汇报。但结果,他被认定为恶意造谣,惊扰了大家的平静生活。
天灾人祸,本是常事。然而,当灾祸落在大家头上时,谁都不愿相信。
很快,疫情迅速蔓延,成为不可否认的事实。而市府官员为保权力,有意瞒报疫情。直到水落石出,才公布实情,采取措施。消毒、监控、隔离,直至封城。
然而这时,奥兰小城早已错过了最佳隔离期。
接下来,全市瘫痪。交通封锁,贸易停顿,旅游崩溃。医院人满为患,连学校也被改建成医院。人们出行被突然限制,憋在家里活在恐惧之中。许多亲朋好友、街坊邻里,前几天还聚在一起谈笑,过了几天,只剩下病危或去世的消息。
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收听和谈论政府公布的统计数字,最后,连关注数据的兴趣都不在了,只能祈祷自己不会出现在这个数据以内。
与此同时,谣言四起:喝葡萄酒可以杀灭细菌,含薄荷片可以预防感染……物价飞涨,奸商借机发财。
有年轻人跑到诊所,希望能开一张无病证明,离开奥兰。
有市民试图逃窜,但很快被加强管制。
有绝望的病人家属,抓着医生的手臂,大声咆哮:你还有没有良心?
……
没错,这是一本发表于1947年的虚构小说。
但今天读来,一切与当下的现实惊人地相似,如同重演。好像把故事里的“奥兰”的换成武汉、北非国家换成中国。
世界没有变,人性也没有变。73年前,加缪在《鼠疫》中写下各种各样的人性和本能的恐惧,就像在高清的镜头里,照见了此时此刻的中国。
加缪
02
加缪的《鼠疫》是一本先知小说。
很久以前,和朋友看《鼠疫》的话剧。扮演官员的演员演到封锁消息时,和前排的观众互动,傲慢地问:你!你能肯定这是一场鼠疫吗?
旁边的人都摇头说:不能。
当他指到我们时,朋友故意说:我能!
演员没想到这一出,愣了一下,做出一个监视的手势,对台下的人们说:
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老大哥在看着你)
这句台词,是演员临时加的,出自同样具有先知气质的小说《1984》。
现在回想起这段,真是无比接近现实。
在武汉新型肺炎初期,也曾有8个说“我能!”的人。他们通过三个群去发声:武汉大学临床医学04级群、武汉协和医院红会神经内科群、肿瘤中心群。
只是很快,他们都成功被依法处理了。他们的身份,全是医生。他们的观点被鉴定为谣言。
最终,最高法院给这8名医生正名。中国疾控首席科学家曾光也说:这8个人是可敬的,他们才是事前诸葛亮。
不论如何,这8名医生的尊严,终究得到了挽回。但本可以限于一城的病毒,就这样扩散全国以及世界。如此恶劣的局势,却再也无法挽回。
防疫之战,是一个国家与疫情的博弈。是一盘以国土作棋盘,百姓作棋子的大棋。
这盘棋,是没有一步棋被允许出错的。
李涵嘶声地哭诉着“我爸爸两片肺叶全发白了,还是得不到确诊”。
倩倩面对记者,悲痛地口述着《妈妈在武汉隔离病房去世》。
17岁的脑瘫儿,因家人疑似新冠肺炎被隔离,导致6天后死亡。
32岁的孕妇,他的丈夫一晚连跑五家医院,最后花光借来的20万后,仍一尸两命。
一个女孩在日记里写道: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我也感染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
我们看到太多这样悲剧,这些悲剧都是真实发生的。更多的人,接收到的是巨大的恐惧,恐惧是递进的,昨日的恐惧和今天的恐惧是不同的。昨日的恐惧也许是来自于未知,而今日的恐惧却来自于已有的死亡经验。
03
加缪的《鼠疫》尽管是一本先知小说,但着重描述的是疫情中普通人的生活状态,而当他落笔去描述疫情中的政府机构,描述这个机械运转的时候,加缪依然是无力的,他无法清晰描述这个奥兰小城机械是如何失序,运转速度是如何失灵。
毕竟,奥兰小城的复杂,往往超乎作家的想象。
我们的运转速度也出现大规模的失灵,这些天,大家都看到了,是不需要我多说的。
我想越是灾难当中,越考验一个国家的运转速度和运转能力。
在定点医院里,有染上新型肺炎的老兵,不甘地对着儿子说道:我没有死在70年前的战场,却可能死在医疗资源调配失控的现在。
如今看来,公众惧怕的并非病毒。而是没有最迅捷、最有效的机器运转。
前几天,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新闻,是当武汉全城告急,患病人数每日飙升,各路负责人依然表现淡定时。日本负责撤侨的官员,却跳楼自杀了。
日本网民普遍认为,这是他由于撤侨行动失责,深感耻辱,自杀谢罪。
官员的自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想一些人发自内心的羞耻感,也是这个民族觉醒的一部分。
这样的新闻,这些天看的太多了。有人说这是给中国民众的一节成人课,我觉得这种说法是非常愚蠢的。因为成人课缺一节,不会有什么损失,而灾难课,我们希望是可以缺课一辈子的,因为这节课是以许多人生命为教案素材的。
还有人说,在灾难面前,如何保持思想独立。这样的说法,我更是反感的,因为思想独立向来都是精英的事,民众需要的就是精英觉醒,然后有能力去保护他们,这个时候苛责同样可怜的民众,是毫无来由的傲慢。
一个国家精英应有的悲悯之心,不经意间变成了对可怜人的苛责,这是一种病。灾难反应出来的人性,鲁迅在100年前说得已经很清楚了,但并没有解决什么。但我们能解决的是,是用更热的心肠保护那些弱小的人。100年来,国民性没有改变,但心肠是可以改变的。
封城之后的武汉街头
04
以前读《鼠疫》的前半部分,疫情突发到封城时,我就开始猜测和想象:被疫情席卷的奥兰,将变成一个多么可怕的、如同炼狱般的城市。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尽管气氛始终阴沉,城市一旦下起了雨,奔波的病人们,会进入更加可怜的状态。但整个奥兰,出门看看,一切还是井然有序的。生活物质基本不缺,人们照常喝酒、做爱。
这些场景和当下的中国如此相似,疫情笼罩下的城市,烟火气仍在。省外的人,有人泡在厨房里研究美食,有人抱着《囚徒健身》在卧室健身,还有人在后院拉根晾衣线就打起了羽毛球。
这几天看到最幸福的新闻,都发生在方舱医院,虽然是含泪看的,但依然会被感动,医护人员和患者一起跳起了广场舞《火红的萨日朗》,有的老人家还在医院打起了太极。
方舱医院里故事还有很多,甚至还有方舱爱情故事。
我惊叹于我们百姓的自古以来拥有的顽强生命力、还有面对困难的生命达观。我讨厌一切段子手在灾难面前抖搂语言的小聪明,因为灾难是长篇小说,而绝非郭德纲的包袱。这个时候的任何段子,都是对正在经历灾难的人生命的极大不尊重。
我们从来没有学会生命严肃。在该严肃的时候,用段子消解,在该幽默的时候,也从未真正学会幽默。
因为慌乱和恐惧依然是这座城市的主题,我认识的每一位武汉的朋友,我和他们在网上聊天,多数人依然都处于恐惧。我在询问他们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是什么?
他们都会回答:什么时候有药就好了!
这才是武汉的心声,也是每个国人的渴望。
我们已经经历了最难的时候,我们依然正在经历最难的时候。人间绝望依然还在不断上演。作家方方说她的一个朋友,爹妈和老婆都死了,然后他自己也死了。
这个消息看的我很难过、很难过。我现在终于明白,雪落在中国大地上的荒凉。这是中国的荒凉,也是无比具体,到肉到骨的家庭荒凉。
这两天,还看过一个揪心的视频。一个9个月大的感染婴儿,在隔离室张开双手,向医务人员求抱。隔着玻璃墙的医务人员,转身泪崩。
诚然,即便9个月大的婴儿,也无从在灾难面前幸免。
灾难来临,我们常常喜欢关注英雄、呼唤英雄。但其实,一个好的时代,也应该关注那些被撞倒的人,他们不仅仅是被撞倒了,他们是被碾碎了的。
许多朋友说我,你为什么不用眼睛去关注感人的事,而偏偏非要关注伤心的事。我想关注伤心和阴暗的一面,是为了让感动的更加感动,让光荣的更加光荣。
我现在已经不看每天新增的统计数字,因为数字向来麻木,但数字每增加一例,我都能从数字里看到的一个家庭的命运灰色,看到真实的笑容如何突然从一张张脸上消失,然后迅速挂冰。数字背后的悲伤,都是以家庭为单位,乘以4到5倍的悲伤。
05
《鼠疫》的最后,人们并没有打败鼠疫,但鼠疫放过了奥兰,突然消失。我也渴望冠状病毒能够突然消失,但这只是美好的渴望,但我们并非有这么好的运气。
《鼠疫》最后,危机解除,城市再度开放。外地的亲人、朋友、爱人纷纷回到这里,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另一些人,只能茫然地徘徊在公墓,寻找他们亲友的墓碑或尸体。
1957年,加缪凭借着《鼠疫》,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之后,加缪终于有钱可以买房了。他不愿住在巴黎,就在法国东南部的小村庄,买了一栋房子,安心写作。
两年后,他死于一次车祸。那场车祸,发生在一条九米宽的三车道上,当时刚刚下过微雨,空无一人,可车子偏偏就撞上了他。
一个洞察了世间各种各样人性的先知作家,在命运面前,照样不堪一击。
现实如此相似,吹哨者李文亮医生,他像加缪一样,如同先知一样发现了病毒,但病毒依然没有放过他,2月6日晚上,李文亮以悲壮的方式去世。
加缪在《鼠疫》中说道:鼠疫是什么呢,不过是生活罢了。
现在的疫情是什么,也是当下中国人的生活。生活比书要艰难多了,书只是几十万字的叠加,而生活却一次次伤心欲绝的总和。
显然我写这些,都过于理性了,理性得像有罪一样。
前段时间,在微博上看到,一位戴口罩的爷爷,边走边弹手风琴。感觉像是从《鼠疫》的书中跑出来的人。荒诞现实下的理想主义,末日浪漫里的一点光。
几天前的《杭州日报》上,杭州红会公布了获捐物资明细。一个叫林生斌人,捐赠了5000个口罩,价值9万。
两年前,那场震惊全国的杭州保姆纵火案,燃烧了近两个小时,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全部遇难。
林生斌因绝望,到一家寺庙受戒,又因为精神恍惚,滑下瀑布,脊柱、右臂、右胯、前额多处受伤,许多人都以为他活不下去了。
但是,当整个中国面临着严峻疫情时,他又回来了。
他联系国内外各种渠道,硬生生捐了5000个口罩,
在他微博下,出现了这样一条高赞留言:他还在相信人间,我们为什么不呢?
于此同时,湖北武汉一名新冠肺炎产妇顺利分娩,在医院产房,成功产下一名男婴。新生儿各项指标正常,十分健康。
我想这一场尚未战胜的病毒,以病毒连接的是国家和诸多个人的命运。苦难、生死、爱情、社会、道德、善恶、怜悯、良心、责任、抗争、希望等等,都正在被重新打量。
这场战役,我也坚信一定会以战胜的方式结束。
但灾难并未消失,武汉人内心的创伤也并不会立即消失。我讨厌网上齐刷刷说的“中国加油”、武汉加油”,战胜疫情只是我们国家应该做到的职责,应该做到的职责是不应该被冠以加油和赞美的方式进行的。武汉需要的是真正的心安,需要的是救命之药,需要的是那一块能够立即堵住闸门的方砖。
我们全国人都在等!
我也讨厌纪录片中,说“武汉只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这个城市不是被按上了暂停键。这只是无数个具体的家庭,正在切切实实经历的生离死别和绝望时刻。
城市一定会恢复正常运转,但那些创伤还在,就像经历过汶川地震的人,常常还会在苦难中惊醒,即便是经历高考的人,都会多年以后,梦中惊醒、后背发凉,更何况如此具有摧毁性的灾难呢?
伤害会一直延续,连接遭遇劫难者的整个生命。伤害本身什么都不是,伤害的本身只是伤害。
我们不需要太多煽情和感动,我们需要的齐心打赢这一仗,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的是每个国人,官员、精英、甚至贩夫走卒共同参与的民族反思。
灾难的意义,还在于反思灾难。反思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勇气,一个民族的强大,不在于这个民族摔倒了,还故作坚强,说我没事,我很好,我很强大。而在于摔倒了,敢于反思我们为什么摔倒,下一次同样的灾难发生时,能不能立即扼杀灾难。
我们真的不需要歌颂苦难,而需要反思苦难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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