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最渴望的,是出门浪吗?_风闻
张佳玮-作家-2020-02-10 19:45
我已经听到许多朋友的絮絮低语了:
“想出门!”
“想见人!”
“想喝奶茶!”
“想吃火锅!”
想满街撒欢。想到处溜达。想变成一朵花在冬风里绽放。
我想到往昔过年时节,初一到十五那段:勤于串门的,大多是长辈。家长里短,聊天闲谈,保媒拉纤,互捧互赞,花生瓜子一地——真正吃瓜群众。
回乡的年轻人们,尤其是江淮以南、家无暖气的诸位,大多懒得出门,在家里赖着床裹成个粽子;出门拜亲戚了,也没什么话,低头玩手机。也帮着哄哄孩子,也应付几句远房亲戚的话,回头在社交网络上,偷偷点赞奇葩亲戚和熊孩子的故事。
假期到了,不,并不想出门,嫌假期不够长。出门也是被亲友拽着的,找地方联机打游戏,或者顶着寒风户外活动——我有个亲戚,大年初三被家里人拽出去,迎着风打羽毛球,打完了回家,跟我抱怨长辈:
“我看他们都不怕冷的!”
有一天,一切变好了,真能放胆出门了,大家会从此徜徉于街巷、流连忘返、从此热爱户外生活吗?
也……不一定吧。
我觉得更大可能是:
放开了,大家涌出去,报复性大吃大玩一顿,回来躺着,心满意足地宅在家里,继续快乐地做个宅。
跟之前有何不同吗?
有的。
身为一个住在任何城市都宅居在家的人,我对此有深刻的体验。
大多数人渴望的,不是真正出门,而是“可以自由出门”这个选项。
大多数人喜欢的,也并不是融入真正的人群(真遇到了,反而会忍不住骂骂咧咧嫌挤),而是看得到、听得到、感受得到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一代年轻人,并非性格多内向,多怕和人打交道,只是很怕麻烦——怕给自己找麻烦,怕给朋友找麻烦。
跟朋友一起吃饭玩儿,很开心。看见朋友开心,也很开心。
但如果这种社交开始没乐趣了,开始成为彼此的负担,那就没必要勉强继续了。
《生活大爆炸》里,谢尔顿·库珀在给霍华德和伯妮婚礼时的祝词,前半段就算了,后半段:
“或许我自己太有意思,无需他人陪伴。所以我祝你们在对方身上得到的快乐,与我给自己的一样多。”
这是作为一个喜剧台词出现的,但大概许多年轻人都能心照:不是孤僻或内向。只是单纯地贪图简单清晰的关系。
但独处久了,又很孤单。所以:
“如果有一场可以随时抽身的热闹,就好了!”
——我估计,不少人是这么觉得的。
许多人年纪大了,反而愿意回去过年了,大概也就是图这么个氛围——有这个氛围藏在心底,就能抵御许多艰难了。
上个月给某杂志写我们那里吃年夜饭的场景,多写了几句,那是我少年时的经历,一直久存内心,作为我抵御时间的精神食粮。
现在看来,这就是我当下,特别渴望的情景:
大年初一,早饭是酒酿圆子年糕、稀饭年糕,配上自家腌的萝卜干,求的是步步登高,团团圆圆。多幸福,少是非。
年初一,照例是没有亲戚来的,到黄昏,大家就把年夜饭剩下的菜,做成了咸泡饭:冷饭和冷汤,倒一锅里;切点青菜,就开始熬:
炖咸泡饭时,隔夜饭好些:盖隔夜饭比刚出锅白饭少点水分,更弹更韧,而且耐得久,饭却没烂,甚至还挺入味。拿些虾仁干——当地话叫开洋——下一点儿在泡饭里,很提味。一碗咸泡饭在手,热气腾腾,都不用就菜就汤,呼噜呼噜,捧着就吃——也搭配十香菜。
十香菜,本地其他人是不做的,这手艺是我太婆传下来的,可能来自北方。说来容易:就是黑木耳、胡萝卜、豆腐干、芹菜、榨菜、青椒切丝,和豆芽菜一起炒。我外婆喜欢炒得咸一点,可以下白粥。吃罢十香菜,这一年就十全十美,而且不杀生,观世音菩萨也不怪罪了。
初二初三,就得下乡拜亲戚了。
乡下开宴席,惯例请师傅来,在院子里支起锅子做菜,喧腾热辣,乒乒乓乓。父亲跟叔叔们聊天,母亲和阿姨们拉家常,磕瓜子、花生和糖果。来探亲的远房亲戚中,年轻的姑娘红着双手,提着开水为一家家长辈泡茶,一被人夸美貌就红起脸来,转身跑了。
乡间土菜,都不甚精细,但肥厚重味,气势庞大。菜式与城里差不多,就是分量大。到吃时,大师傅们被请到桌旁,上酒上汤,吃自己做的饭食。别人敬烟,夸他菜做得好,他便将烟别上耳朵,哈哈大笑。
天色暗下来,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两两地散了,男人们喝得有些醉,红着脸拿着酒去隔壁串门。隔壁家还没吃完的,听见人敲门赶紧开,各自拍肩欢笑,说起又一年不见的想念。各家门前挂了灯,怕喝醉了的汉子们摔着。女人们在房间里收拾了桌子,便开始打牌。孩子们这时有些已累了,蹲在妈妈膝上看打牌的也有,在沙发上睡着的也有。有些不甘寂寞,从后门跑去河旁。就听见远远的一片鹅叫声。
近了午夜,主人家把消夜摆上桌来。宴席没用上的菜,简单整治一下出来,淡一些的茶,用鸡汤下的粥,以及些甜点面食。小孩子们不知饥饱,看见甜点就扑了过去。男人女人们则相当矜持斯文的喝起了汤和粥,并且各自慨叹着。酒量是不行啦,这个年纪多喝点汤身体才能好。你看我这不,胖成猪了。哎呀,胖才好呢,有福嘛。吃完了这顿,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间去睡了。
初四初五,四处走了几趟亲戚,回家应该吃炸春卷。春卷皮包了豆沙和芝麻,往油里一落,滋沥沥作响,面皮由白变黄,香味就出来了。
到年初五,该上街去溜达了,去菜市场买些新鲜菜来。回家过年的诸位,也有些回来开铺子了。大家小别数日,都无比惊喜,彼此道:
新年好!
恭喜发财!
这些场景,一直存在我记忆中。
我自己未必多喜欢参与其中,但大概,就是喜欢回忆或旁观这份场景。
我以前在上海时,晚上睡不着,就写字到早上。到五点半,穿厚实了出门,摸黑买第一屉大包子,买还烫手的豆浆,买煎饼、鸡蛋饼、萝卜丝饼,买菜粥,消消停停吃完,天开始放亮,车水马龙逐渐响起来。回家,在饱而暖和,以及闲散无事的快感中躺下,等晨光慢慢起来,外面开始生机勃勃喧嚷起来的时段,像刚出屉的白馒头那么松软、温暖、活泛的睡意来了,于是舒展地进入梦乡。
出门,不为了真吃到豆浆煎饼,也是为了看到苏醒过来的城市,看到人群,看到生机勃勃的人群。
我猜,许多人也与我当时一样:喜欢的并不真是出门、晃荡、喧腾终日。
但希望看到或听到快乐的人声。
只是在这个一切都紧张的时节,就格外希望听到外面有喧腾欢闹的声响——只要听到,也心满意足了。
晏子出使楚国时,吹嘘临淄人多:摩肩接踵,挥汗成雨。
那场面,真处身其中,估计都挺难受:交通堵塞,气味也不会太好。
但大家想必,都渴望能看到这个场景:那代表着生民繁盛,天下太平。
知道随时可以出门了,知道大家都在外面欢腾了,自己就心定了,于是可以快乐地,翻个身,继续心安理得地宅了……
大概,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出门去只是个象征。太平安康才是大家想的吧。
再耐心一点。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