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是一场夜战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20-02-09 16:14

绝望的批评
吴琦老师,
展信佳
如今提笔是件太耗心力的事情,结束一日的阅读和研究之后,刷刷手机、做做饭之类的事情打发了所有的时间。近日的世界变得陌生了很多,但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日子在疫情、脱欧、弹劾甚至是科比的死集结成的网里消磨着:日常的生活并不缺少叹息和感喟,诅咒、谩骂也多了不少,但这些顾影自怜的愤慨的归宿不过是朋友圈、公众号和“在看”里的链接。在国外的生活虽无性命之虞,但所谓的“安全”并不安心,华人们也时时刻刻担心着街边醉汉的口水和普通民众的恐怖与哂笑。网络上依旧在批评吃野味的人、讽刺隐瞒真相的人、抱怨拿着一纸文件来药店和民众抢口罩的人,人们对新闻是贪婪的、也是漠然的,一篇深度报道能带来的短时间的驻足和纪念并不能在那场名为“希望”的风暴里幸存太久。过了一小会儿,人们又以“希望”、“抗疫”甚至“大局”的名义与纪念渐行渐远;下一次疫情降临的时候,很多如今脍炙人口的事情会被忘得一干二净。
或许,我想把潘多拉的魔盒里的最后剩下的一样东西也放出来看看、甚至让“希望”和其他的病疫与忧患一道在大地上漫游——这则神话里最让我费解的正是如此,为什么“希望”要在这个盒子里,如果说它意味着人能够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那这根稻草也要从盒子里长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世界在变、希望也应当发生变化,甚至于在某些时候,譬如说上个世纪末和冷战的时候,希望的形式是寂灭——就像托马斯·哈代在《无名的裘德》里面的刻画的那些自杀的孩子们一样,很残忍、却也很真切。我不禁想要质问噤若寒蝉的自己,如果现在一个士兵或者军警走到身边,给了我一张前往洞头某个岛的船票,勒令我自我隔离十五天,我究竟会做什么,或者说在机械性地量体温、关门窗、洗手、消毒之余,我会保留什么样的希望?希望健康还是希望寂灭?或者奢侈地希望在电视里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新冠疫情“吹哨人”李文亮医生,于 2 月 7 日不幸离世。
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末世感并不像柏林危机时的德国人一样来得那么急迫,大多数时候与父母通电话的时候,他们说的“相信、相信、相信”还是听得进去的话。我们还是希望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还有聚会、工作、下馆子和喝奶茶与咖啡的日子,但当太阳升起之后,我们还能记得这种“希望”曾几何时被另一种愤怒的诉求所取代吗?当铺天盖地的灾难侵入一个人对真诚、透明和自由的追随时,我们的“希望”又以什么形式得以表达?或者说,在那个时候,我们“希望”的正义只能收获到无声的回应,这时的“希望”又是什么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一个与希望完全相反的词汇:“绝望”。
人们不喜欢绝望感,尤其是左翼批评家们。因为绝望所牵涉的往往是危机、灾难与信仰的崩塌。在绝望的体验里,末日随时都会降临、暴行随时会重复,对未来的向往也只能通往忧悒的死胡同,人只能走那条奴隶走过的“社会死亡”和“极权统治”的老路。绝望似乎是批判的墓志铭,是沙龙里小世界的自伤,这种情感可以很荒诞。突然从象牙塔里走出来的人伸了伸懒腰,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的有瘟疫、倒在病床上的人真的不一定能优雅地随想、肺部感染的尸体并没有“吐半口血”的美,如果止于此,那么知识分子的绝望是一种消遣与浪费,而塔下的人们也请务必拿着建设火神山、雷神山医院的劲头把象牙塔给拆了,把里面的人都轰出来。没有勇气的绝望是安慰的糖。这样的人不过是幸灾乐祸,与肉食者共谋一杯羹。可是,又如阿甘本所言“思想是绝望的勇气”,绝望是一场夜战,是在失去了希望的依托之后,潜入黑夜的深思。黑夜是“当代”的模样,我们在当代的表面用力地生活,却发现这份力量——即便在这样一个欢庆着 5G 和高铁的时代——穿透不了时代和人性支起的黑幕。哨声响起来的那一瞬间,我们这些痛惜的人,有听到吗?有尝试去听吗?在“谣言”兴起的时候,我们难道不是处决团中的一份子吗?以及,在李文亮医生之后,我们会不会记得剩下的七个人呢?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应当在一开始就有足够的知识来戳破新衣,而是对这种以“真相之治”为名的机制能有一分警醒。
“哦,亲爱的,让我们彼此真诚!/因为这个世界,这个似乎/如梦境般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这个如此多彩、美丽而新鲜的世界/其实并没有欢乐、光明和爱/也没有确信、安宁和对苦难的拯救”,这是马修·阿诺德在《多佛海滩》中写的幻灭,但紧接着幻灭的是另外一番景象“我们在世,犹如在一片昏暗的荒原/纷争和溃逃的惊恐在荒原上交织/愚昧的军队于昏暗中在荒原上争斗”。这夜战的景致正像我们走向街头所能见到的世界、也像我们每时每刻感知到的这个时代,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没有人能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有齐备的智慧,能遍览世相,然而在这场夜战之后,晨光熹微,我们是否能从无知的迷雾里拼凑出一些思绪、是否能记起夜里残忍的战事?以及当大日当空之时,我们是否能有一些烧灼感而不是仅仅庆幸于阳光的和煦?绝望是在愤怒之后人的最后底线,如果愤怒将我们导向清醒和行动,那么绝望则是徒劳无功之后的原地静默与沉思——这不是赧颜苟活,而是一种准备姿态,在难熬的沉默里观察着身边所谓优秀的“男神女神们”,观察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们怎样利用这样的变局获取自己攀升的资本、观察身边愤怒的人们怎样继续奋战或者冷却下来(譬如说还有多少人会记得上一次引发公愤的包丽事件),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我们也许要做一个选择,这个选择一定不从容:“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武汉的展览中心内部,现被改造为病房。图片来源:法新社
信笔至此,写地太匆促,突然想到这是一封信。上次谈话是隔年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还在谈为什么左翼的希望是那么的脆弱以及我们这些写文章的人能有什么办法。时间过得很快,办法却一时半会想不到。那时的我似乎还有些希望、可现在的事情让人觉得这些希望也要重新抖擞出来,好好看看。写这么多的“绝望”当然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也不愿意止步于此,最后的最后我们还是要看到未来的希望,就像马克思在给友人的信里这样写道:“你不会认为我高看了这个时代吧。如果我并未绝望,只是因为当下绝望的情形让我充满希望。”新的希望并不是旧故事的循环,而是从“人性的废墟”升腾起的孤烟,很脆弱、很无奈,但也许会有人看到的?
希望远程办公的《单读》诸君平安无恙,希望下次写信的时候,我们都能有更多创作的力气。
P.S.还记得上一回聊的时候说到了温州,您说温州是一个可爱的地方、环境漂亮、城市也别致有意思。现在人们出去看到这座孤悬鄂外的空城,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突然陷入另一场夜战呢?
儒鹏
于爱丁堡
202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