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宁：特朗普只为“白人国家”，金正恩难走“越南模式”

搭乘绿皮专列穿越了大半个中国的金正恩终于于26日抵达越南，当日晚间，特朗普也到达会谈地点。接下来的这两天，二者将在河内进行第二次朝美首脑会晤——这离上一次历史性握手仅隔8个月。

时至今日，会晤核心细节安排仍秘而不宣，由此引来坊间众多猜想，倒是举办地越南凭借“越南模式”事先蹭了一波媒体热度。

本次“金特会”可能有哪些新进展？朝美双方各有什么诉求？朝鲜真的可以复制“越南模式”？中国又该如何应对？观察者网为此采访了中国社科院政治学研究所所长房宁。

金正恩抵达越南（图/视觉中国）

（采访/观察者网 李泠）

观察者网：本次“金特会”举行前一周，特朗普在与韩国总统文在寅的电话会谈中表态，说自己“并非特别急于”马上推动朝鲜实现无核化目标，与此同时美对朝制裁仍将继续。”请问您如何理解他所说的“并非特别急于”？

**房宁：**特朗普的这个说法应该还是留有余地的。美国在推进朝鲜半岛无核化问题上取得了重大进展，但特朗普确实也遇到了一些阻力和困难。

我认为主要困难在于进程问题。他原来希望比较快地解决这个问题，现在看来确实面临一些阻力，包括：朝鲜方面在尽量拖延——朝鲜方面需要他给予更多的利益来做交换；美国国内也有不少阻力。虽然朝鲜无核化是符合美国的整体利益的，但美国国内有众多不同的利益集团，特别是有很多人正利用这事牵制特朗普，所以特朗普也很难非常痛快地满足朝鲜方面的诉求。这样一来，进程就比他原来想象的要慢。

我认为这一次仍会取得进展，但可能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所以我判断他给自己留了余地，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对朝鲜非核化进程的期待。

观察者网：您认为这第二次“金特会”跟第一次比，可能会有什么进展？

**房宁：**可能主要的进展在于，双方关系会朝着关系正常化方向迈出步伐，比如双方可能会提出签署停战协定、恢复美朝关系正常化的承诺。这样就给了朝鲜一个保障。朝鲜也会在无核化问题上有所推进。

第一次“金特会”，美朝元首历史性握手

简单说，无核化进程大致分三个阶段：第一，朝鲜要如实地把自己的核计划、核工程、核武器向美国和国际原子能机构等进行报告；第二，由美国和国际原子能机构为首的国际组织派驻人员进入朝鲜，封存核设施，对其进行监督核查；第三，后期处理，包括销毁所有核武器、摧毁核设施。

这一次朝鲜可能会公开他目前的核计划，准备核查。我认为它如果不答应做到这个地步，美国不会跟它签署进一步的协议。美国承诺美朝关系正常化、朝鲜公开它的核计划，双方都应有所妥协。

观察者网：这三步走下去，朝鲜如何避免走向跟利比亚一样的结局？

**房宁：**现在这可不是由朝鲜能决定的。朝鲜政权的前景，我认为各种可能都有，但目前事态不是由它能够决定的，朝鲜只能沿着非核化的方向走下去。它可以影响进程的快或慢，但最终必须非核化，这是必然的。因为包括美国、中国在内的整个国际社会都要求它非核化，如果朝鲜不完成这个进程，它就会被一直封锁下去，最后的结果是回到起点。而朝鲜国内经济形势严峻，也很难再长期坚持下去了。

观察者网：此时召开“金特会”，特朗普是有什么考量吗？

**房宁：**美国国内的分歧和斗争是一直存在的，当然目前特朗普并没遇到更大的困难，相反，他还在顺利地推进他的各种计划，应该说他取得了很大的一个进展——修墙问题涉及他的核心利益，他一定要推进，现在这事有了重大进展。

观察者网：在特朗普为修墙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后，您评论称“和历史上大多数政治家一样，特朗普没有一个世界战略”，其核心政策乃至历史使命是“保卫白人国家，而不是维护美国的国际地位”。请问能否解释得更详细些？

**房宁：**特朗普是个白人总统，他所有政策的核心其实就是至少要延缓美国社会的色彩变得更重。换而言之，保证欧洲裔美国人在美国社会的主流地位，这是他的历史使命，是他当总统的原因，自然也是他要完成的任务。

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特朗普不像奥巴马或某些美国总统那样意识形态化，要让美国承担更多的所谓的国际义务。他现在还谈不上维护美国的国际地位，当然，不是说他会以削弱美国的国际地位为代价推行什么政策。

在特朗普看来，美国的主要问题在美国内部，而不在于美国在世界上到底能发挥什么作用。而为保证美国的社会结构不发生根本转变，他要振兴美国的工商业，要减少美国的社会福利，要改变美国所谓的政治正确。

按照中国的说法，特朗普的思路是更多地“练内功”：美国练好内功了，美国的白人主流社会存在下去了，美国的工商业振兴了，美国所谓的基本价值——如独立、自由、奉行资本主义——巩固了复兴了，美国就更强大了，自然美国的国际地位就不会发生变化。

特朗普与其支持者（资料图/视觉中国）

观察者网：咱现在回到朝鲜。2018年以来，金正恩进行了密集的元首外交，向外界展现了一个积极、务实、开放的新形象。您去年也做过跟朝鲜相关的调研。据您了解，朝鲜国内经济当前是怎样一种模式？

**房宁：**总体而言，朝鲜现在还是一种管制经济，加上仍被联合国严格制裁，所以经济相当困难。

朝鲜是一个非常小的国家，自身没有很多资源，内部斡旋的余地非常小，所以朝鲜要搞好和周边的关系，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种被封锁的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朝鲜一定要走无核化的道路。它只有走无核化道路，才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国家，才可以和周围进行正常的经贸往来，这是解决朝鲜自身经济社会问题的根本。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了解到，朝鲜内部的政策和过去比，还是有了很大的宽松，有了一些所谓的改革，比如允许一些私营经济和自由市场的存在。如果你了解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中国的情况，会知道它现在和中国的六、七十年代比较相像，在逐渐地做一点放开。这样的话，朝鲜的经济，或说人民群众的生活，还是有所改善的，尽管微乎其微。你可以站在鸭绿江和图们江边往对岸看，会发现它的面貌有所变化，有些新房子，有些农业，有些新设施。

2019年2月23日，中国吉林省图们口岸，对岸是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咸镜北道稳城郡南阳工人区，居住的以煤矿和铁路工人为主。（图/视觉中国）

观察者网：这次“金特会”选在越南河内市举行。值得一提的是，会晤前夕，美国政府和西方媒体让朝鲜复制“越南模式”的论调不断升温，朝鲜-越南双方高层也互访频繁。半年前您接受观察者网采访时表示，朝越国情不同，这话题还很远；现在您认为朝鲜是否会走“越南模式”吗 ？

**房宁：**朝鲜和越南的国情确实不同。你看看地理位置就知道了，越南有两个非常富庶的平原——红河三角洲和九龙江三角洲（也就是湄公河三角洲），自然条件非常好。再有，越南的人口远多于朝鲜，所处的外部环境也优于朝鲜，周围都是整个东南亚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所以它能加入东南亚的经济体系，特别是在中国转型升级期间承接了中国的一些低端加工业。

越南所在地理位置（图截自谷歌地图）

“越南模式”实际上是个很不准确的概念。如果硬说有“越南模式”，经济上大概就是采取完全的对外开放政策，加入经济全球化进程，加入国际产业链条，变成一个初级产品的加工基地。而政治上，像越南这些国家，从来都是平衡外交。

越南现在这个国家，是越南共产党在抗美救国战争后建立起来的；但是越南共产党从来没有一边倒。即使在抗美援越——中国讲“抗美援越”，越南叫“解放战争”——的胡志明时代，越南实际上仍在中国和苏联之间遵循平衡原则。那时我们正搞文化大革命，越南对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是有所保留的；它在接受中国支持的同时，也接受了苏联的支持。

这点，我举两个细节：

当年战争时期，在越南的海防港里，中国援越的船只和苏联援越的船只都要插着排，一艘中国船，一艘苏联船，绝对平衡。

还有就是，越南的人民军攻入西贡总统府，取得越南统一胜利的时候，有一个特意的象征性举动——由两辆坦克打先锋撞开西贡总统府的大门。这两辆坦克都是苏联坦克，但一辆是苏联原装的，一辆是中国制造的——当时中国还不能设计那种比较先进的坦克，苏联在五、六十年代把图纸给了我们。现在这两辆坦克还在胡志明市原总统府的院里陈列着。

越南在解放战争胜利之后，仍在中苏之间平衡；苏联解体以后，越南马上转向美国。越南现在仍严格地在强国之间（现在主要是中美之间）保持平衡，这也许是美国人所说的外交领域的“越南模式”。

其实，所有小国从古至今都是这样一个策略，因此，朝鲜不是学“越南模式”，它一直是这样的。朝鲜过去一直在中苏之间平衡，古巴也是这样。

所以咱们再回到话题上，回答朝鲜会不会走“越南模式”。

首先，如果问朝鲜会不会走越南的那种经济开放模式，我看现在还谈不上，因为完全看不到前景。朝鲜对外开放也好，加入东北亚的某种经济进程也好，其前提是无核化，无核化什么时候实现，它什么时候才能进入到开放进程里，现在还无法预期。

建设中的朝鲜新义州市（图/视觉中国）

而之后朝鲜在政治上会怎么样，我们也只能根据国际经验进行逻辑推断。我相信在朝鲜半岛无核化实现之后，朝鲜一定会实行平衡外交，它会在中美之间保持平衡。就像现在在无核化进程当中，金正恩时而来中国访问，时而和特朗普举行会谈，已经做出这种姿态来了，将来这个模式是肯定的。

朝鲜绝不会一边倒，完全和中国形成某种同盟关系是不可能的。在实现无核化、变成一个正常国家以后，它会和中美保持距离，甚至在日本、俄罗斯这几个大国之间，它都会保持它的平衡。这是它的生存之道，无可厚非。

观察者网：那中国要提前做好哪些准备？

**房宁：**在这件事上，我们能做的不多，更多的是关注进程。

对中国而言，最大的利益就是朝鲜无核化。德国前外长加布里尔访问中国时曾公开警告过，不能让朝核问题给一些国家起到示范作用，否则"世界上的一些国家也会尝试制造核武器。我们的周边地区会说，你们看，还是能够成功拥有核武器的。国际社会都在观望，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这位德国外长所预言的那种前景，对中国来讲是根本无法想象的，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我们必须保证东亚地区不能出现进一步的核扩散，而不把朝鲜的核武器取缔了，对整个亚洲，特别是东北亚和东南亚安全形势，是一场噩梦。好在这场噩梦就要过去了。

目前中国在严格执行联合国的制裁决议，促进朝鲜无核化进程是中国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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