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之:舅舅_风闻
高飞锐思想-曾高飞,资深产经观察家2019-12-26 08:42
神汉是真,舅舅是假。
农村讲究老幼尊卑,即使一点关系也没有,纵横追溯,九曲十八弯的转折之后,都能攀上亲戚关系,特别是晚一辈份叫长辈,叫得好像蜂蜜搅拌的糯米饭,又甜又腻。
神汉舅舅只不过是和奶奶共了一个姓氏,爸爸就要委屈地尊他为兄长,我就要亲热地喊他舅舅。
神汉舅舅的家就在我家对面,中间横着一条马路。神汉舅舅的家只能称之为“窝”——只有一间泥土房,房子又低又矮,小孩进去刚好,大人进去就要低头弯腰了。房子旁边是一个用木头和帆布搭成的低矮的棚子,搭了一个灶,用来煮菜做饭。
神汉舅舅是个鳏夫,一辈子没有婚娶,但道听途说他的女人不少。神汉舅舅没有孩子,我家孩子成群结队,远亲不如近邻,和他关系融洽,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神汉舅舅大爸爸两岁。我们茁壮成长的时候,他正当壮年。
虽然那时候生活艰苦,但由于上没老,下没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壮汉养活一张嘴是没有问题的。
神汉舅舅在我们村生活最好,顿顿是大米,餐餐有鱼肉,让人羡慕死了。记得当年爸爸因为一家生计问题最痛苦的时候,曾经感叹:我一个人就好了,像神汉哥哥那样,肚皮永远是圆的,顿顿吃香喝辣。爸爸这句话,被妈妈认为是缺乏责任心,让妈妈生了一个月的气。
神汉舅舅是公认的能人,很能挣钱,挣钱糊口的方式五花八门。
神汉舅舅是农民,种田种菜是本份。尽管伺弄庄稼的水平有限,积极性不高,平时懒得理。但懒人有懒福,神汉舅舅田地里的庄稼和蔬菜,长势好,够他吃了——他分的那几分地,也是全村最肥沃的。蔬菜吃不完,神汉舅舅就拿来送人——神汉舅舅不喜欢吃蔬菜,最喜欢吃鱼吃肉。送的对象是村里的孤儿寡母。村上有两个寡妇经常受到神汉舅舅恩惠。夜深人静,神汉舅舅偶尔去敲门爬窗,天亮前回来。但别人给他们搭线,神汉舅舅又拒绝了。他说一个人生活惯了,怕牵累别人。
神汉舅舅种田最轻松,可以说只管收,不管种。他有很多干儿干女,农村双抢的时候,干儿干女先放下自己的农活,赶过来帮忙,给神汉舅舅收割庄稼。一个人的一亩几分地,一群人劳作,不出一天就把稻收割完了,把田挖好了,把秧插好了,谷粒归仓。村人忙得喘气的时候,神汉舅舅已经洗脚上岸了,他背着手,在田埂上到处转悠,像国家干部下乡视察。
神汉舅舅是个捕鱼好手,他有很多鱼网,各种各样,适合在各种场合捕捞,池塘、小溪、河流。最让他经常满载而归的是一张可以在河里捕鱼的大网。物色好下网地,神汉舅舅站在岸上,左手拎着网顶,右手拖着网底,抡圆了抛出去。鱼网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弧线,落在水面时,已经完全散开,成为一个大面积圆网,沉下水底。神汉舅舅再慢慢地把网拉上来,网底一片白花花的鱼儿。
神汉舅舅清早拎着鱼网出去,午餐前回来——这个时候正好做饭,中午就可以煎上一碗鱼,一个人美滋滋地吃一顿。回来的时候,拴在腰上的鱼篓沉甸甸的,随着神汉舅舅的步伐,晃晃荡荡,极富节奏感地敲击着他的大腿。很多人,尤其是妇女儿童,看到神汉舅舅出现在村头,都要跑过来,瞅一眼他的鱼篓,发出一声声夸张的惊呼。这时候,神汉舅舅脸上就写满得意,写满成就感。
神汉舅舅把鱼做成火焙鱼或者腊鱼,一次回来,半个月不用出去捕捞,餐餐都有鱼下饭。挑三五条火焙鱼,放在碗里,鱼上放一层豆瓣酱,做饭时把碗放在锅里蒸,饭好了菜也好了,鱼香饭香飘荡在村庄上空,刺激着处于饥饿状态的村民们的敏感神经。
神汉舅舅最来钱的活计是与他的职业——神汉有关。神汉舅舅治跌打损伤,小病小恙;最拿手的是为妇女治各种各样的精神病。可能是由于生活过于艰难,那时候农村妇女患精神病的特别多,让神汉舅舅家门庭若市,慕名前来络绎不绝,特别是赶集的日子,门前排成了一条长龙。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神汉舅舅真的医治好了很多人。他医治方法很简单,跌打损伤要接骨,洗伤口,用药,没有真本事不行。一般的脱臼,小的刀伤摔伤,神汉舅舅都能应对自如,敷伤用药,伤得厉害了就不行,得上医院。
治精神病妇女,我从来没有看过神汉舅舅用药,只是驱邪赶鬼,方式奇怪独特。无论是治精神病,还是治跌打损伤,神汉舅舅最后都要化碗水给病人喝。据说是求其祖师爷保佑病人尽快康复——神汉舅舅的小屋里供奉着一个神龛,听说是其祖师爷张天师。
神汉舅舅取来一个大碗,盛一碗井水。拜完祖师爷,神汉舅舅拿来一张冥纸,口里念念有词,手指醮水,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一道符,然后点燃冥纸,将冥纸烧成灰融在水里,再用手指伸进碗里,搅拌一下,帮助冥纸灰完全融化。这碗水,是病人必喝不可的。神汉舅舅说,喝下这碗水,他包病除;不喝就生死与他没关系了。
尽管农村人不是很讲卫生,但那碗水还是喝得很多人胃里翻江倒海,肠子都呕了出来。如果吐了,无效,一切都要重新再来。很多陪同妇女前来的男人相信神汉舅舅的话,如果女人拒喝,男人就按住女人,强行把那碗水灌下去。
那水,我也曾喝过一次。记得十岁左右,我和爸爸闹别扭,想吓他一下,便装疯卖傻,痴痴呆呆,不吃不喝,成天胡言乱语。经我这一折腾,爸妈就慌了神,去找神汉舅舅帮忙。神汉舅舅说我撞了邪,让父母把我带过去,煞有介事地驱了一阵邪,化了一碗水给我喝。
看着那碗水,我没喝就吐了,怎么也不肯喝。神汉舅舅说是撞了厉害的邪,邪在和他对抗,非要我喝了不可。
爸爸一听,如临大敌,和神汉舅舅一起按住我,把那碗水灌进了我肚里。那碗水下去,我再也不敢装疯卖傻了,撒腿就跑了。
这事儿,当天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都在赞扬神汉舅舅镇邪驱鬼有多神奇。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讷讷地把真相告诉父母,结果换来一顿喝斥,说要我懂得感恩,明明是神汉舅舅帮我把邪驱赶走了,要我领情,不得胡说八道,损毁神汉舅舅威名。
我不知道其他精神病妇女是不是像我一样是装出来的,也不知道他们喝了那碗水之后,是不是因为像我一样怕喝第二碗,不敢再装了,于是就好了。可神汉舅舅的名气倒是越来越响亮了,方圆几十里的病人,特别是精神病妇女都慕名前来。
神汉舅舅给人治病收费不高,治一次三十五块不等,相当于现在五六百元钱。没有钱的,可用米面鸡蛋等农产品来替代。他一年在这方面的收入,要远远超过种庄稼的收入。
神汉舅舅给精神病女人看病,要把精神病女人单独一个人留在小屋里,把门关上,其他人一律在外面等候,不准偷看,没有他召唤,无论里面发生什么事,发出什么声音,都不准进去——如果进去了,就可能触犯了神灵,治不好,就不关他的事了。
很多时候,女人治病出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眼里蓄泪。但没有人往坏处想,理由很简单,因为女人是疯女人。来过神汉舅舅这里,很多精神病女人都好了——神汉舅舅对病人家属有交代,如果没好,一定要再来,直到治好为止。我估计很多精神病女人都怕再来。
被神汉舅舅治好的女人,逢年过节和神汉舅舅的生日,都要来登门送礼感恩。来的时候,一般都是约好了,大家一起来。有的还带上未成年的孩子——如果不来,就会被男人臭骂一顿,骂其忘恩负义。有个别女人借口太远,都提前两三天就过来了,也不避嫌,就在神汉舅舅小屋过夜。第二天,神汉舅舅煞有介事地对村人讲,女人睡床上,他睡地上。村里传说有些精神病女人的子女长得和神汉舅舅很象。现在神汉舅舅老了,当年很多精神病女子都老了。他们自己不常来看望神汉舅舅,就委托他们子女来。听村民私下议论,有三五个与神汉舅舅来得特别频繁,特别亲,长得也和神汉舅舅特别像。
现在农村生活好了,发精神病的女子不多了,医疗条件也好了,神汉舅舅的生意每况愈下。他主要以捕鱼为生。鱼吃不完,就拿到镇上卖。小时候他捕的鱼吃不完,而我家村上最穷,什么都没得吃。吃饭的时候,神汉舅舅就叫我过去夹一条小鱼。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每次回家,我都给他一两百元钱。接钱的时候,他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眼里泪花涌动,喉结上下滚动,好像有话要说,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最近,与妈妈电话聊家常,她告诉我,神汉舅舅又成了村里的新闻人物。一个外地人来村里传播法L功,村里人反映到镇上,镇上还没来得及行动,在村口,神汉舅舅就把那个法L功截住了——神汉舅舅喜欢上我家看电视,从电视上得知法L功祸国殃民。神汉舅舅给那位法L功扇了两记响亮耳光,义正辞严地说:以后再来妖言惑众,我就打断你的腿。
那位法L功受到惊吓,连滚带爬地跑了。村里几个对法L功有所心动的上了年纪的妇女,也随即打消了念头——神汉舅舅放话说,谁敢学法L功,谁就会成为精神病人,他就化水给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