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 年,一趟饥饿之旅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12-22 09:47
唐棣的故乡是一片采煤沉降区,而今已被大水淹没。对他来说,那片切实可感的土地消失了,但无形的情感却始终淤积在心,他选择用写作为自己构筑起精神上的故乡。《饥饿旅人》记录了他母亲儿时的一段经历。事情发生的时间离我们今天并不算远,但那种饥饿体验已是今人难以想象的了。而在物质如此贫乏的年代,人性中朴素的道德感并非一样贫乏。唐棣通过书写想要抓住的,就是这样始终能触动人心的人情。

作者的话
前段时间,编辑、也是很好的小说家陆源给我的这本新作《失物集》写介绍文字的时候,提到我“少小离家”。这是一个误会。
我是三十多岁时,因为拍电影的关系离开村子的。那时,故乡早已沉入水底,那种恐惧感也已经伴随我很久了。
小时候,听别人都说我们那里可怕,放学回家的时候,就担心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房子沉入了水底,自己再也找不到家。学校老师说起我们那里的事,就像说一个神话故事,比如他们说有人掉进地面上裂开的缝隙里,整个人就消失了……那是一种长久、隐秘的影响。直到故乡被大水彻底淹没的那一天,最早的恐惧的情绪反而消退了,转而是漫长的失落。
可以说,我对外部世界的理解是很晚才开始的。

▲ 唐棣,八十年代生于河北唐山。2003 年开始写作,已出版文学作品集多部,包括随笔集《电影给了我什么》、小说集《西瓜长在天边上》《遗闻集》等。
最后,新书介绍文字中的“少小离家”被改成“离家在外”。四字之别,意味着一个更残酷的事实——我在故乡全程目睹了它的沉没。那种速度慢到让人无法察觉;又快到一旦有感觉再去找,其实已经来不及了。由此带来的情感,层层叠加,构成了我的“内部世界”。我是通过它,认识了后来所有的人和事。
之前,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朋友的话——
“要努力记录下每一座村庄的名字,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如果没有名字,要有勇气给它命名……每个生命都应该有它的名字,而不是以谁为基准,拿谁作代表。”
我觉得自己早晚会拿出勇气把这些消逝的、沉没在水底的建筑、风土、人物、传说、植物等如实写下来。有时甚至不顾现实,为它取一个自认为美好的名字……很多时候,记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它只是一个真实与虚构之间的缓冲地带,在你特别动情、难以自持、陷入追索不得而解时,打个岔而已。
2019 年 11 月 旅途中
《失物集》
唐棣 著
漓江出版社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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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旅人
唐棣
一九五九年秋天,大约起菜时节,姥爷赶大车出去几天,回来了。他临走时,姥姥找接生婆看过,说日子不到。其实,姥爷觉得这年头生孩子就是找麻烦,生男生女在其次。姥姥不这么认为,说一个儿子,将来力气活这么多,还是不够使!姥爷赶大车回来,进了院子,就看到姥姥肚子已经瘪了,正蹲在水井边洗衣。他抢在她前面问,咦,生了?姥姥看着他,朝西屋努努嘴儿。姥爷往西屋去的时候,姥姥说,是个丫头,你去看看还活着吗?死了就扔河沟去。进了西屋,姥爷在炕角的一团烂被里,找到了一个还喘气的女婴。
那就是我妈。
姥爷抱着女婴,自言自语,一条性命总不能饿死吧?姥姥已经生下她好几天了,这几天女婴在西屋一声没哭。从西屋走出来,姥爷没说什么,只是让姥姥给女婴弄点水喝,自己就背着手,去街上想办法了。能借能找的人,筛过一遍之后,他有些绝望。因为,这几年岁数大了,不去外地拉货,马州方圆十五里情况也都差不多——供给不足,蝗虫遍地。
有一天,姥爷赶大车刚进村子,正好遇上了话唠许三。许三骨碌着眼珠,喉结上下跑动,嘴皮纹丝不动。在生产队拴好牲口,姥爷没像往常一样那么着急回家进屋抽烟,而是双膝夹着头,蹲在院中一溜干枯的葡萄架下。开门声,响了好半天。姥姥有些好奇,人咋不进屋?放下怀里的女婴,走出了门。
姥爷说:“进村时,遇见许三了,骨碌着眼珠子瞅我半天,话嘶嘶地,愣没吐出个字儿来!”
许三干瘦的样子在姥爷心中引出了别的问题,让他想到一个话痨饿得没了说话力气,事情就有些可怕了。尤其,想到他的眼神,更觉得可怕。
又说:“啥也别说了!我看他啊,跟猴子似的,都他妈的快上树了。”
本来,想拿人饿成猴的笑话,挪开自己的害怕。

这时,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姥爷越想越饿,越饿,双膝把头夹得越紧。好歹对付了一段日子,姥爷赶上大车,又出了门。这次,他去找镇上的车把式马自力,问他近期去不去汉沽?去的话,给汉沽农场的韦德民捎一个口信,说老唐问他,有没有门道搞点吃的,刚得了个老丫头,饿得不行!
马自力不仅把口信捎到了汉沽,还在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骑着一辆“大二八”自行车,叮叮咚咚地,为姥爷带回了韦德民的回信。
“老唐,韦德民让我告诉你说,他现在也吃不饱,顶多给娃们搞到一包果子……”
我们这边跟一种老式的糙点心,大块酥叫果子。姥爷全家一宿睡不着,想了一夜果子的味道。这个温暖的回信,使我妈的人生中有了一次与吃有关的旅行。

一九六〇年清晨,天刚亮,姥姥带上三个孩子坐姥爷的马车从马州出发,近中午时来到了火车站。他们从这里坐上了去汉沽的火车,车票一毛三分,小孩免票。
姥爷在他们上车前,反复嘱咐:“到了,给韦德民说,老唐说啥也不说啦。”
姥爷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起在汉沽一个村子里当食品采购员的韦德民。他们认识是在七年前。当时,姥爷在汉沽走货,赶车过桥,韦德民摔在桥下的水里,昏迷了。河水不深,当时是深秋,水里都是冰碴子。姥爷把他捞上来,浑身被割得都是血。等人缓过神来,姥爷怕他再昏过去,就赶紧问:“我说!我说?多大事,就想不开?”
韦德民一愣:“很多国家大事都想不开啊。不过,最想不开桥怎么还不塌?木板几天少一根,几天少一根……”
姥爷顺他的手指,看到桥上的洞,自己赶马车,是大轱辘平时没怎么注意过脚下。韦德民是骑车卡在洞里摔到桥下的。后来,韦德民和他的“钻石”牌自行车,被姥爷的马车送了几里路。
姥爷半路上问他:“我说,我说你车子不是偷的?”
干瘦的韦德民看了看都是泥巴的车胎:“供销社给配的,你眼尖,这车真是好骑。骑上去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韦德民和他的自行车在村供销社门口,下了马车。他头也不回地推着车跑进了一个供销社后院。姥爷赶紧赶路,一耽误要半夜行路了。刚动不远,就听韦德民呼哧呼哧地喊:“恩人,等等。”
姥爷没多想,可不敢再耽误。韦德民追上姥爷后,姥爷还没多想会让叫成了“恩人”,他放在姥爷手上的就是一包果子。
“老唐,我这小命多亏你。”
这包果子在当年花钱都买不到。他觉得,让孩子们过个年。这会儿,正好韦德民也说:“让侄小子们过个年吧!”
姥爷“啪”一拍大腿,很高兴:“啥也不说啦。”
年岁大了之后,姥爷就很少赶车到汉沽去了。隔三差五,马州的车把式到汉沽拉海货,或汉沽采购员到马州采购胡萝卜之类,他俩都彼此捎个话。这些话反反复复,不外乎,韦德民托人带话——
“老唐,好久没见,老想喝一杯!”
“老唐,我媳妇是稻地的,你要来,喝喜酒就好了。”
“老唐,又生了一个儿子,我他我妈的命是好啊。”
“老唐,我们这边也闹了饥荒,饿得头皮疼。”
那些年,姥爷捎去的话几乎成了生产队里车把式们的笑话。每逢带话的人跟姥爷说汉沽的韦德民又说啥说啥了,他就说:“告诉韦德民,啥也不说啦!”
“啥也别说啦!”是激动,是感慨,是给韦德民捎来的好多个字加上叹词。与对方有同感,也是特别渴望。当然,归根结底都是一次次确认在汉沽有这么个朋友。姥爷从这些口信中拼凑出韦德民的生活了。姥姥一直不太相信啥朋友这个年头能有吃的相送。
直到上火车后,她还是很担忧的。她先四处看,看到一群人,一片包裹,一堆行李,一扇车窗上斑斑点点的绿色。她往前走,最终在一堆行李后面不远,靠那扇窗口的地方找了地方坐了下来。两个大孩子挪着座位,身边还有一个人,三个人挤在了一条椅子上。姥姥看了那群人,他们好像都坐了下来。那个包裹被攥在了他们各自的手上。行李在车窗上的架子里一个挨一个的晃动。她的脖子总是伸得很长,眼睛总是瞪得很大。这是姥姥第一次出远门,对面坐着一对小夫妻。
中午,车厢里拿着吃的,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年纪大的孩子可以忍住,硬是叫姥姥把他们斜过来的脸,又推回车窗。
窗外陌生的田野、铁塔、大桥嗖嗖地跑远了,多少可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姥姥怀中的孩子,却被对面吃鸡蛋的小夫妻牢牢抓住了小眼珠。开始,姥姥不断挪动身体来遮挡。后来,我妈就开始哭,直到姥姥不再动弹,而是正对着对面的女人才停止。我妈朝年轻女人伸出小手。搞得姥姥很不好意思。不仅伸手,嘴里还不清楚地发出:“嗯,嗯,嗯”的咀嚼的声音。
“你看看,多不好意思,这年头吃的精贵……”
女人用手掰开了鸡蛋,一只手把鸡蛋黄擩到我妈嘴边。这时,我妈抱着鸡蛋黄,发出了出生后的第一声笑。年轻女人用手摸着我妈,贴在头上的一层稀疏的、卷卷的黄头发。
她说:“看小家伙饿的!”
一路上,我妈的眼睛都看着对面的一对小夫妻。对面的小夫妻时不时逗她,他们俩都爱说爱笑,好像那是他们的女儿一样。
下了火车,姥姥抱着我妈,带着其他孩子,站在车站外面等人。那群脸上浮肿的人有的也下了火车,有的随着火车去了更远处。小夫妻也站在车站门口等人,之后有个人接走了他们。

汉沽的韦德民信守承若,为马州来的姥姥和三个孩子备好了一包果子。孩子们抢着吃点心时,姥姥不忘嘱托,把上车前姥爷要捎的话带到了汉沽。她一边咬点心发出吞咽声,一边要对韦德民说:
“差点——忘了——德民啊,我家——老唐说,说让告诉你,啥也不说啦!”
韦德民笑了,至于有没有再托姥姥往马州带回什么话,我不得而知。
一九六〇年的一趟饥饿之旅,不仅让她们娘几个饱食一餐,还纠正了姥姥一个认识上的错误,同时也让我妈在人生初期做了一回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