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故事大赛:工作和生活中,有哪些让你念念不忘的亲身经历?_风闻
豆子-豆子官方账号-人民艺术家2019-12-20 10:16
1.
我的小姑十六岁踏上她追求美好日子的征程的时候,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有说她是去了同学家的,有说她是去了县城的,有说她被人拐跑了的,也有说她被抽干了骨髓,死在了汶河边的柴火垛里的。但无论何种猜测,终究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她。
等她回来时,人已经疯了。
我们再说我曾祖父的四弟,都说他能掐会算,娶妻那天,掀开了新娘子殷红的盖头,一见妻子的面,便如痴似癫地鼓起了掌,嘴里念:“毁了!毁了!”家里人听见他的鬼哭狼嚎,赶紧来问怎么回事,他就说了一番五行八卦水火未济的道理,硬得出了一个自己要绝嗣的结论,搞得新媳妇直抹眼泪。
见了新妇的面就知道无后的事,现今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如果为假,倒也没什么。可如果为真,则证明四太爷的术数并不高明。算命者纵便无法逆天改命,也不该等掀起了盖头才判断出自己孤独的前路,更不会对继子失于管教而伤害我幼小的心灵。
他的确是没有子女的,我二老爷就被过继给了他。二老爷在四太爷的教育下成长,本该有一尊崇高的灵魂,然而并没有。他的事我待会儿再说。
除四太爷以外的诸兄,一个比一个能生。单我曾祖一门,便有五子而女数不知有几,曾祖的长子即我祖父,又生五女三男。谱云“绵绵瓜瓞”,又云“同敦睦族”。瓜瓞绵绵是做到了,可同敦德行就未必,这正是中国许多大宗族的可悲之处。
诸事乖违,人情纷乱,家族虽大,“却没一个顶事的”。二奶奶挂着泪感叹:“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啊?连个好亲戚都摊不上,都穷得日不聊生。”那时候她刚挨完二老爷的揍。二老爷个子小,略高于根号二;二奶奶个子高,约等于根号三。小个子敲不了高个子的脑壳,只好跳起来捶她的背。他粗短的糙手劈砖砸瓦如斩瓜剖豆,现今也只有练过的人才足以匹敌,几下过后就把二奶奶给捶哭了。
二奶奶呜呜了两声,从屋里出来以后就只流泪不作声。我见她挂着两片银河,问:“二奶奶,你怎么了?”二奶奶略微摇摇头,说:“没什么。”又问,“你怎么了?”
我那时正和堂弟玩一根五六米长的竹竿,他抬着竹竿在院子里转圈,越赚越兴奋。我蹲着听堂屋里的争吵,“嘣”“嘣”两声后,我腾地站起,就被竹竿打中了面门,哇哇哭了起来。二奶奶是天足,可走路也还左摇右摆,她过来按我发红的鼻梁,问:“疼吗?”我呲牙咧嘴地说:“不疼。
她就笑了起来。
人在这种环境里,十之八九难免受这样的腌臜气,可又被牢牢拴在地上根本跑不了。就好比四五只蚂蚱一齐被狗尾巴草插透了颈项,串着放在草里,前足鼓踊后足蹬跃,拼命挣扎可也无济于事。几十个人一窝处,难得一个有见识,纵便有见识,也相互瞧不起。蒜窝子捣屎包,越捣越晦气。
我的小姑觉得苦,觉得苦,搁现在跑掉就可以了,但那时候不行。她只知道繁华要到省城里看,可她从没有到过省城。即便能去,她也会在纷乱的街道和互不相识的地界里迷路,城市里又不许盲流出现,而她正是盲流中的盲流。倘使能当盲流则很好,可惜她没法思考到这一步,她未曾踏入省城一步就流落到更加凄苦的山间。

院子
我再见到小姑,是她疯了以后。
她疯了以后,不登高毁物,不弃衣而走,也不呼天抢地,扬着碎秸边哭边唱。她起初哭笑无常不发一言,到后来则喃喃不止,郑语终日。你若从她身边走过,一眼就能瞧出她在犯愁。问她愁什么,她就说:“没考上学。”实际上那时候乡下没几个人能考得上学,她也不是学习那块料,就算是,登榜也难如登天。
再问:“都没考上学,人家都不愁,你愁什么?”她就说:“俺想过好日子。”你此时皱着眉头问她:“到底什么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她就熟练地回答:“吃香的喝辣的,不下地,住楼,坐办公室。”
这话她已经说了不下五百遍,假设再令她随心所欲地呢喃,一年说五千遍也是可能的。那时正是我爷爷的丧礼,众姑一个个神情恍惚。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便轮流犯起愁来。
老大说,亲戚不亲都是没钱闹的,如果有钱,哪里能这么生分?老二说人穷志气就是短,倘若有钱,怎么样也供你上完高中!老三则指点说,提留谁愿意交谁交,他乱收反正俺不交。老四的生活最为苦苦楚,几年之内丢掉了当年的意气。她低声说你不要想那么多,到哪里都得受罪。
还是我大爷沉稳,越到关键场合越能体现他的长子风范。他坐在太师椅上,摸着茶壶,望着前方,目不斜视,表情安详:“五妮,别光想过好日子,多考虑考虑现实问题!今年家里一共收了多少斤玉蜀黍,多少斤麦子?一斤多少钱?铮铮的学费交了吗?下一步怎么做?你别光哭,哭能解决问题吗?”
实际上这话由别人说,都格外亲切,由他说则十分滑稽。我大爷五十多年前就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在千百万戴着红袖章的青年学生中,望着城楼高呼着震天响的口号。他热衷于此即便毕了业也常活在回忆里,偷奸耍滑全乡出名。
大集体初期,大家搞建设的热情高涨,他干一会就要到地头抽烟。后来大家搞建设的热情趋于平稳,别人磨一会,他也要磨一会,别人去干活,他还要耽误一会。等把工磨完了,他也慢慢悠悠地收工。可怕的是分田到户后这性情也没改,自家地里的荒草长得比秫秸都高,以至于常常没饭。
我大爷的教育只起到了三秒钟的作用,亦或许没有三秒。总之,三秒以后,小姑就噗呲笑了。不知道是笑懒汉教育懒汉不要当懒汉这件事本身,还是大哥身为懒汉却一本正经的样子。她笑,所有人都跟着笑,继而大笑起来,打不住垛。大爷严肃地问:“我说的不对吗?”众人说:“说得倒是正则!”
我从学校赶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赴丧礼,结果看见他们这样开心,一时懊憹狐疑,心说怎么还高兴上了?
笑完一轮以后,小姑又开始艳羡别人家的生活,最终又把话题扯到了穷上面。她的总结性陈词和我奶奶当初所说的别无二致,她说:“我目前最大的困难就是没钱。”说这话时她好似突然变睿智了一样,眼睛散发出明亮的光彩。
2.
饥荒年代,山东人跑去东北,兄弟三个不得已分道扬镳,分手前摔碎瓦片为记希望未来某天能够相认,可从此没有了彼此的音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世世代代再无瓜葛。但只要是老家有人而初代还没有死,未来总有一天能够联络上,舅老爷就是这样一个。
舅老爷逃荒而去的时候,只是因为家里不能再多一张吃饭的嘴。他漂洋过海独身创业,受尽千辛万苦最终在大连落根,然而并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过得怎么样,所言“一切很好”是谦逊抑或对远方挂念他的人的安慰。
从写信联系上的第一天起,家里与他互通有无,全家都幻想着在全国有名富裕的城市里的舅舅的无上风光。他们说大连不说大连,说“达练”,就好比“乡之学操官音者,因缝与房音近,讹而为裁房,众口同音”。乡音,大从来都是“打”,而不是“达”,连之“练”从来不是轻声。但裁房乃是官音,达练与众不同,每一提及,众人的思维就好像跟着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落魄为贫农的中农子弟有了一个城里人舅舅。虽然终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可精神却愉悦起来。
那天,大连的电话打到了小卖部。小卖部的人只好跑着来通知我奶奶,奶奶又颠着她的小脚跑到小卖部,接她远在海角的哥哥的电话,没说几句,老泪就纵横起来,颇为激动。电话里自然一切都好,最后,哥哥寒暄地问:“妹妹,家里缺什么?”奶奶声音大到聒人:“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
我可以证明,她真不是为了要钱,她只是实在。
电话那边愕然良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寒暄了几句,让她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便挂掉了电话。
十九年后,我时常在济南的一个五金店门口同一帮年纪不等经历不同的人喝茶聊天,为他们端茶倒水谈笑风生。
有人过得不好,却总欺骗家里,搞得家里让他拿钱的时候,他只好承认日子过得实在是不太如意。有人日子过得还不赖,小有积蓄便在几年前上了投资理财的当,以至于积极向上变成了怨天尤人。有人每天都要忍受家里人给的精神暴力,一回到家就坐卧不安神魂不宁。有人早先买了一套房,听说儿童医院后头要拆迁,接连几夜都激动得睡不着觉,盘算自己究竟身价几万。有人的女子事业兴旺,为知名的电影配乐收入不菲。不幸的人有各种不幸,幸运的人也会偶尔焦虑。
我总在猜测,或许大连那边过得不怎么样吧!
一个年轻时一定很漂亮的老婆子,对她的狗屁男人狗屁不是臭气熏天的后半生失望至极,每天得空就往外去,以躲避家里的猫哭狗叫血雨腥风。我斟上茶,问她何以如此,她就把原因归结到了当年那场改变此生命运的婚姻:“当初为了拿城市户口,还不得嫁给你这个叔叔吗?”“都这样。”“悔得肠子都青了。”
人情冷暖,稼穑艰辛,以前的乡下人,五十岁就有七十岁的模样,人们往往只根据肤色就足以做出最简单明了的判断。然而乡下人和乡下人也是有差别的,靠近城市的地方总有通向城市的道路。不靠近城市的地方消息闭塞,就没有什么门道。这也是有人只能当盲流,不是被拐就是被骗,而有人可以经人介绍定居或相亲的原因。
可知堵上小姑前路的,虽说是一张车票,可又不单是一张车票。
她年少无知,就连嫁人这条路都想不到,只知道乡下劳作辛苦,萧瑟寒酸,城里车水马龙,富贵繁华。草履虫不晓得那么多复杂的道理,唯知趋利避害。她疯了以后,就更没办法过她的好日子了,最终嫁给了她山里的更加贫苦的丈夫,囊匣如洗家徒四壁。幸与不幸,一付于此。
爷爷死后,份子收了不少。小姑家甚贫,大家商议让她假随,随上的钱等丧礼结束后再给她退回去,既保全了面子,又做足了人情。大爷长子,二大爷傻,我爹管账。
小姑随了钱,见我爹把钱收了,不免担心起来,望着我爹喃喃自语,怕我爹把钱私吞了。即便没有私吞,又担心忘了这回事怎么办。到最后不给她,岂不是天打雷劈?
若是正常人,想一想那么多人商议和过目,账单清清楚楚的,又都知道退她钱这回事,总不会把钱给贪墨掉。可她随上钱后就不停嘟囔,直至在脑中演化出了另外一个事实。最后跑到我奶奶的跟前控诉,她说:“我随的钱没了。”
奶奶吃惊地问:“怎么没了?”
小姑说:“三哥贪了。”
奶奶急了,说:“他敢?!”
小姑说:“我给他要,他不给我。”事实上并没有这回事。我当时同她们一起在耳房躲清闲——能躲清闲的没有其他房间,因此耳闻目睹了这一切。
奶奶腾地站起,气冲冲地跑到我爹面前,把手一伸,白筋青筋。她说:“你把五妮儿的钱给我!”我爹不明所以,眉头一皱,说:“你要钱干什么?想把钱给谁?”我奶奶一听,果然是不肯给钱,居然激动了起来,跳起来挠着我爹说:“你把钱给我!”
我爹也愣,她不说用途就偏不给,还问:“你拿钱干什么?”结果被挠得直抱头,把我娘看急了,吼道:“你给她!”终于把钱要了去。
我爹满脸抓痕,拤着腰直喘粗气。直到我把前后原委同他讲了,他才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骂了起来。
小姑稍遇烦恼,就坐车回娘家,等过几天,小姑父就会来把她接走。奶奶劝她不要如此频繁地离家,不能稍遇不顺心就往回跑,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她只点头,也不说话。爷爷死后一年,奶
奶也死了,小姑便就再也没回来过。再后来,小姑也死了,那时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她。
3.
我的堂妹学习很是刻苦,却从小笨得出奇,学十个小时不如普通人学俩小时,刚记下的单词转眼就忘,记几遍忘几遍,需要动脑子的科目就更不用说,毕业后考了八年公务员也没有考上。
她的姐姐学习则出名的好,大学毕业以后进了外企。之所以不提堂姐的刻苦,是因为有她妹妹在那里放着,刻苦也就不是有成绩的主要条件。要不然何以妹妹姐姐一样刻苦,妹妹学习差而姐姐学习好呢?
过年各家给同支的拜年,全村出动,浩浩荡荡,兜一圈要过晌午。所有人都没怎么见过堂姐的面,她总是躲在耳房,关上木门,一个人叽里呱啦地背诵课文,穿云裂石毫不忌惮。这么一比,拜年的就好像一群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嗑着瓜子扯着闲篇,听其朗朗读书声,不忧反喜,转头就教育自己的子女学习要上进,搞不好还要拧孩子的耳朵,瞪着眼说:“听,你媛姐的学习声!”
堂姐毫不掩饰对这般亲戚的厌恶之情,以至于不论亲疏不分老幼,能不交一言就不交一言。她对家里人说:“这帮亲戚我一个都不想理!”这话很真,至于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样的事,她又得出了怎样的感悟,却不得而知,因为她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也只知道她发誓要考上大学,然后永远逃离这个地方。
她学习很争气,苦学得到了回报,一直名列前茅,理想也得以实现。妹妹则不同,因为啃书本受尽了苦头,却还是付出极多所得甚少。我与她是同班同学,常看见她一道题想不明白,听讲后记下来,回头看,还是想不明白,于是一遍一遍地抄,抄到最后,仿佛明白了,然而换个数就又不会了。读书自然是可以改变人生的,可她的确不善读书,终于屡战屡败,直至结婚也没实现家里给安排的公考的最低目标。
可我想,她是幸运的。那时候大学已经扩招,那些比小姑当年学习还要不好的后生,有多一半都考进了大学或者职业学院,即便没能考上的,也可以由老乡带着去往外地谋生活,或者沿着镇上的公路,开起了熟食摊、海鲜店。
那些从大学毕业的,要么留在大学所在的城市继续发展,要么返回家乡的省会寻求落脚之地,全然不会考虑回到村子里重复祖辈的生活。他们往往把家乡的省会当作最基础的选择,最次也要二三线城市。他们去了北京、上海、深圳、青岛、烟台、济南,开枝散叶远离家乡,逢年过节网络订票才回家并习以为常,他们也说“什么都不缺就是缺钱”,我常常为此感到悲伤。
小姑的四姐姐,也就是我的四姑,当年上了高中,是比别家“更有见地”的明证。我的爷爷和奶奶指望着他们的高瞻远瞩能为他们带来一个贤婿,女儿因上过高中学历高而嫁得好,女婿那边也能多少帮衬帮衬这边,可结果并没有。
那时候的人也不笨,奶奶未来的女婿透支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那时奶奶正在院子里打枣,望见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男子骑着高大的钢铁怪物进了院子,便吓得慌忙躲避起来。她知道那是摩托可从来没近处瞧过,也知道电视上的老板和特务都戴着墨镜。这般气势,莫非是官府派来的民兵来捉人么?于是赶紧躲了起来。
瞧了一会儿,才知道竟是自己未来的女婿。从那以后,她逢人便说自己的定见:“当一个人有一辆摩托车的时候,证明他家有很多钱,因为只有家庭富裕的人才舍得花钱买一辆摩托车。”

厨屋
当我的四姑嫁到王庄后,她艰难困苦的日子也就开始了。如不是见了她前后不同的样子,你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个傲气凌人的女人在后来会怎样唯唯诺诺逆来顺受,说话从清晨的雄鸡变成了闷声的苍蝇。
当年她太年轻了,只有十七八岁。她十七八岁的影像只会永远留在人丁兴旺阋墙谇帚的娘家之内,嚣张跋扈戾气十足的少女形象也只会在亲嫂面前展现,和她二十多岁所在的婆家没有丝毫的关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蓦然发现那些令她高傲的资本在另外一个地方根本就是吃不开的,一顿真章过后就已磨掉了大半的锐气。就连儿子也瞧出她骨子里的懦弱,对她颐指气使如待婢妪。
当年,人人看见年近四十还没媳妇的二伯都会犯愁,都说该用四姑给他换一门亲事,傻二娶媳妇,四妮嫁瘸子。
爷爷不许。
4.
奶奶去世已经十四年了,我还清楚地记得她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大姑长得跟她太像,连神态都一模一样。她的五个女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唯有二女儿家日子过得稍显富裕。二女婿八明不醒地就起来打豆腐,钢筋铁骨宛如铁人,虎口皲裂指粗如杵,指甲黄厚周遭镶黑,犹如矿工。
可卖豆腐仅够不至困窘,他发家还是赶上县里拆迁,大路正好冲到村边的房子。这是他潜心研究了数年的得意之作,早在二十年前就把村边的房子加盖了一层,每逢过年走亲戚总要指着自画的地图说:“早晚冲到!”后来果然是冲到了。加上两个儿子都当了军官,因此愈发神气。
二姑是个虚荣但心地善良的人,二姑夫常年因为二姑过年时劝大家不要喝那么多酒而大发雷霆。她那死心眼和兄弟姐妹如出一辙,全拜我奶奶所赐,越是不让她说话她越较真,直至被劈头盖脸说一顿,还忍不住嘀咕。她说话声音高亢,分不清楚是在炫耀还是描述事实。譬如走亲戚乃是开车前来,她就会以高昂的气势重复多遍:“开的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脏躁病。
我很小的时候难得有好吃的,有一回我从河边回家,碰见她回娘家从胡同里往外走,她便从押礼中拿出一袋饼干给我,说:“吃吧。”对我的关心溢于言表,然而多年后坐在我家新居依然还是躁扰地说:“现在多好啊,你看你家当年穷的那个样!”她说“那个样”的时候咬牙切齿苦大仇深。二姑夫拿眼一瞪,对二姑说:“你少说话!”
家里亲戚太多,倘使一家一户地走,要从初一走到十五。爷爷奶奶去世后,家里分了亲戚,我大爷家分到大姑、四姑,我家分到二姑和三姑。
三姑被吓得魂不守舍是由于她居心不良的老公公。
十年前,她在屋里和面,忽然瞧见窗户外面探着一张煞白的鬼脸,吓得哇哇地哭了起来,精神就很怕受各种各样的刺激。那鬼脸就是她老公公假扮的,借以抒发他对子女旷日持久的怨气
后来乡下的劳力纷纷外出打工,三姑的精神头很好,也同人一起去。可她实在吃不消那繁重的苦力,每天清早七点开始干活,一直要忙到晚上。她浑身过敏,完不成任务倒扣工资,一月下来只能拿七百出头。
在打工时代还没到来的时候,乡村的男男女女从事农业之余往往受制于错综复杂的人际。妇女总是得郁证,长此以往,受不住的就会灌下农药。我和哥哥同村里的伙伴漫无目的地游荡到镇卫生院时,恰巧碰见村里一个农妇躺在大院里,被医生灌肠,漏斗高悬接着皮管,皮管插进她的嘴里,每灌一次,农妇的胸膛就会隆起,随后“呃”地一声哕出臭秽酸腐的苦水,苦水就环绕在她的周围。医生护士戴着口罩,围观的人站满了花坛天桥和墙沿,对她的身世议论纷纷。
我的三姑生性开朗,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失去了她的快乐。三十多岁的时候,她的胸上长了明显的结节,不知道怎么搞的。去县医院检查,那位嘴角挂痣的胖大夫煞有介事地看着片子,眉头紧锁地说:“你这个得成癌!”吓得她慌忙问自己还有几年的活头。胖大夫不说还有几年,也不说没有几年,只慢慢悠悠地吐出她似乎常年挂在嘴上教育别人的人生哲理:“死是早晚的事。”
接下来便建议住院治疗,不要丢掉活下去的希望,如果救治及时还有一线生机云云。三姑惶恐失措,只好求助于我娘。
我娘嫁给我爹时,姥爷还没有搬去市里。她嫁给我爹是相中他人物还行,有供销社的职位,又是高中毕业,文化水平不低,这在当时的农村与现如今的国家公务员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往后的光景却越过越惨,农活全由我娘一人包干,我们的学费也交不上,直至我爹下岗想其他生路,生活才有了些许改善。我出生后,姥爷搬到了城里,我娘的两个妹妹生在农村,最终在城市里出嫁。
三姑找到我娘,我娘打电话找到我姥爷。我的姥爷是结核病医院的退休职工,便介绍三姑到医院另做了一套检查,医生笃定地说,你这是良性的。问有没有可能成癌,医生说一般不会。怕这个结果还不能令三姑放心,又介绍去中心医院检查了一遍,专家笃定地说,你这是良性的。问有没有可能成癌,医生说一般不会。
三姑顿时气闷全消,登时怒骂县医院的胖大夫:“让那屌娘们吓死我了!”
我说:“找她算账!”
她说:“算了。”
三姑从打工的地方跑了以后,有人说是跟别人跑了,我娘总会辩护道:“不可能,小三妮不是那户的人。”
事实上她也对此有所怀疑,只是因为三姑待人好,她便要为之进行古老的道德上的辩护。
我的姑姑出生于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她们故事,便是那些激荡年代里谋求生存和生活的农村女子的缩影;她们的得意与辛酸,最终会被历史的车轮碾作尘泥,又会在另外一段人生中变得鲜活起来。
幸福未必遥不可及,痛苦总是不期而遇。我们对未来充满了烂漫的想象和简单的期望,注定不满足于令人懊憹的当下。人们遭遇困难痛苦就想念从前,想躲在秫秸垛下晒着太阳,同故人谈天说地,想坐在当年的教室里喧哗抑或同喜欢的人相约在苦读之余,总说那时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又到了过年将要在网上抢票的时候了,人间多少悲喜都将在那个摆满酒肉菜蔬的桌边上演,充满欢笑或者空空荡荡。逝景浑如箭,瞬息韶光知几转。她站在月台上,等着回乡的高铁,只需稍坐片刻,便同阔别已久的人们欢聚一堂,无有参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