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朵末路狂花的复仇之旅(下)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70212-2019-11-30 09:46
09
杜桂香的脚能自己走动后,成天逼魏靓:“你勾他们出来。”这话说得魏靓又臊又气,怎么能用“勾”这个字,把她魏靓当成什么了?
两人又较劲了,杜桂香要夺魏靓的手机,魏靓拖个哭腔大喊:“你凭什么多管闲事?撞了你算我倒霉,我哥赔不起,我才18岁,以后日头长呢,大不了我养你的终身,打工的钱都贴你……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不要再想那件事,一辈子不想不提,就当天上打了雷,劈我脑筋上了,我活该做个烂女人……”
“我不管你愿不愿意,3个恶人今天糟践了你,明天就得糟践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杜桂香不治服他们……”
一天,门外忽然来了人,问“杜桂香在吗?”
杜桂香一个激灵——这副细哑音调,是卢队长。上次卢队长查问她的狱外情况,把她弄得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出狱前,卢队长帮杜桂香争取到了一个“出监学员模范奖”,有1200块奖金,还让她参加了服装设计培训班,签了一份“狱外遵纪守法保证书”——那保证书不是白签的,眼下卢队长突然造访,怕不是什么好事,“自己当黄牛的事要被她晓得了,可不得了的事呐”。
“这么热的天,你披件牛仔外套呀?”
杜桂香试图将卢队长挡在屋门口,但腿脚不灵便,被卢队长这么一说,她发现自己真是慌张了,竟瞎穿了衣服,后背立刻冒了一阵汗。
“这小丫头是你什么人啊?”卢队长在屋里绕了一圈,走到床边去翻那堆物品,瞥了魏靓一眼。
“我外甥女,我弟弟的女儿,我这不是腿伤了,她照顾几天。”
“知道你伤了腿,我就是不放心,打听到你住这,过来张望一下。”
杜桂香心想,这卢队长真神通了,怎么能知道自己伤了腿?卢队长好像知道她的心思,顺嘴解释一句:“你这号犯过重罪的,是要受到地方上监督的,别说你出车祸这么大的事,就是你私底下的一些小九九,我都清楚着呢。”
说完,卢队长便抓起一包卫生巾,注视着杜桂香。
杜桂香不敢与卢队长对视,慢吞吞地将屁股沾在床上。卢队长将东西抛到她胸口:“你前年不都绝了么,怎么在屋里囤这些东西?”——女监每月给“三无”(无接见,无汇款,无来信)服刑人员发放妇卫用品,杜桂香从前年开始,就没领过。
“我的。”魏靓给杜桂香解围。
卢队长瞟了这个小女孩一眼,问:“用这么多?”
魏靓机灵地回答:“我朋友圈做代购的,这牌子好用的,卢队长可以拿几包。”说完,双手还使劲比划了一个大圈,意思是屋里所有东西都是她的货品。
卢队长哑了一会儿,没什么好盘问的了,临走时,掏了200块钱搁在桌子上,杜桂香哪好意思要,拼了力气要塞回去。
10
魏靓总算找到了杜桂香的软肋:“您一把年纪了,就别行侠仗义的了,弄不好又要进去,真要把那几个人打出个好歹,能跟卢队长交代吗?”
杜桂香火冒三丈,朝魏靓吐了一口老痰:“你个小丫头,对那3个畜生倒狠不起来,对付我这个伤残病号倒蛮有脾气,你个欺软怕硬的东西!”
魏靓被这话刺激了,抹布一丢:“你再这样,我掉头走人了。”
杜桂香不服软,抓起身旁两包卫生巾朝魏靓砸过去:“滚!活得一点骨气都没有的东西,给我快点滚!”
有一包卫生巾砸到魏靓左眼睛了,本来她不想哭,但挨了这么一下,眼泪控制不住的,哗哗地就下来了。杜桂香也觉得发火发过头了,小声劝着:“哎呦哎呦,我不小心啦。”
魏靓蹲下去,抱着脸,一边大声哭一边嗡嗡地喊:“我有苦衷的,我有很多很多苦衷的。”
除了觉得对不起大梅,实际上,魏靓还有另一番难言之隐:
邻居朱大爷,是她老爹的牌友,当过小学代课老师,镇上多半年轻人都是他的学生,后来合并校区了,他就在实验小学烧开水,魏靓兄妹俩很尊敬他,从小到大,回回见面,仍旧一嘴一个“朱老师”。朱大爷之前也常帮衬兄妹俩,修桌、买煤,偶尔还送点熟菜过来。魏靓她哥脖颈动手术,朱大爷的老伴也帮忙不少,煲好几次汤让她捎进医院。
朱大爷香烟抽得凶,两片嘴唇抽得乌紫,一嘴牙齿抽得黑亮,人无论往哪一杵,不消几刻钟,脚跟前就是一圈烟头子,刚拿了一年退休金,就撞上个肺癌。趁朱大爷还能挺的当口,魏靓她哥让她煲汤送医院,有功夫就陪朱大爷说说贴心话。魏靓刚去了两趟,朱大爷就像是变了个人,老趁没人的时机,在她身上捏一把摸一把。有次她在病房厕所忘记反锁门,朱大爷忽然闯了进来,死死搂住她,张大嘴巴啃她的脸,啃她的脖子,再一路往下啃。病房里还有好多人,魏靓不敢叫唤。
“那天在KTV,大家喝嗨了,就玩真心话大冒险,讲‘第一次’。轮到我了,几个人先问我有没有过……哎,我就把这点本来打算守住的秘密讲了……他们也是因为这个才有搞我的胆子了吧。”
魏靓不想让自己的秘密太过扩散,虽然她很清楚,那3个混蛋会将这些事充当谈资,扩散给100个人,但只要不传进她哥耳朵里,她就不至于绝望。
再有,她确实收了那3个人的红包,520又是暧昧、不好解释的数字,若那3个人反咬她当“鸡”,可能大部分人都会信——像她这么一个困苦家庭出来的女孩子,有大花臂、穿露脐装,肯定会让人先入为主的。
杜桂香心里五味杂陈,眼前这瘦瘦的小丫头片子,又单纯,又傻。她开始站在魏靓的立场考虑,觉得自己倒真不能鲁莽行事、以暴制暴,收不住分寸,将谁打出个“伤害”,坏人占了理,她得“回笼”,得赔人家医药费,魏靓那倒霉的穷哥哥怕又要在身上劈两刀了。再者,小丫头的名声也真的被传臭了,以后在本地就蛮难出嫁落户了。“报警是没意思的,这小丫头已经错过了时机,什么证据都没了,报警只能令她更难堪”。
要跟这3个流氓玩阴招,杜桂香就要找准他们的命门下套。
杜桂香曾在狱内为一个做皮肉生意的狱友出过头。那女人叫张甜,大伙儿都反着叫她小咸。小咸虽前面受了苦,但后来不争气,出狱后又跟着别人玩起了仙人跳,等杜桂香19年牢蹲完,她已经5进宫了。不过,小咸很敬重杜桂香,服刑期间非要认她做干姐姐,杜桂香看不上这号人,总对她爱理不理,小咸出去后写了几封信给她,她也没回。
搞男人这种事,杜桂香觉得非要找这号人物帮帮忙。
“这是礼节,来看伤者,必须的,我已经空手来的,按道理要带牛奶、果篮呢。”
卢队长这么一说,杜桂香不好拒绝了,非要择日请卢队长吃饭。卢队长没答复,忽然拉下脸,严肃地讲:“杜桂香,你别忘了那张保证书哈。”
11
杜桂香已经一天一夜没回来了,她只有部老年手机,拨通了号码,传来欠费的提示音。魏靓充了30块话费,结果仍旧欠费。
魏靓就觉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关于赔偿款的问题,她准备让她哥来跟杜桂香谈,她要赶紧出去挣钱。
夜里,魏靓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震醒了,刚开了一条门缝,七八个警察闯进了屋内。一位高个警察抓住了她的上臂:“杜桂香呢?”
一群人迅速分散到了屋子各个角落,哪哪都瞅了一遍,开始清查屋里的物品。魏靓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但半夜来了这么些警察,她心里慌得要死。一个警察将那十几包卫生巾都拆开了,里面是一小卷一小卷的钞票;又有警察又将十几双鞋底拆开,里面也藏着现钞。魏靓吓坏了。
警察将物品搬去了车上,而后又蹲守到黎明,但杜桂香依旧没有回来。警察告诉魏靓,见了杜桂香赶紧劝她投案自首。监狱门口那老头得了胃癌,自己放弃治疗,将家里的存款都藏在捎给女儿的物品里,岂料遇到杜桂香这个冒牌黄牛。老头报了案,事情性质就变了——杜桂香涉嫌诈骗罪,要蹲局子去了。
等到第二天中午,杜桂香才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两人刚碰头,魏靓就绷不住了:“你快跑呀,警察说不定埋伏好了,要来捕你呐!”
杜桂香见屋里空荡荡的,转身便问:“我的东西呢?”
魏靓费老大劲才给杜桂香讲清楚,杜桂香有些抓狂了,嘴里嘟嘟囔囔地讲:“真被讲中了,八字行枭运呀,命格天冲地克呀!”——杜桂香刑满前一天,值夜班的犯人非要帮着杜桂香排八字,排出来的结果很不妙,犯人叮嘱她出狱后踏实一些,不然必将大祸临头。杜桂香不信,骂那个犯人是嫉妒她。
现在,犯人一语成谶了。她寄予了无限希望的小咸,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而自己千担忧万操心的,还是莫名其妙地犯了罪。
“一年牢是坐,十年牢也是坐。”杜桂香的一双脚就不自觉地迈了出去,魏靓在身后追了几步,杜桂香冲她喊道:“回家去吧,我去解决我自己的事。以后有良心的话,给我往里面捎几封信。”
杜桂香站到网咖门口时,先朝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劲搓了搓。她径直走进去,瞅见正沉浸在游戏中的大脸,“和手机里的照片一个丑样”。她站到大脸身后,盯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将右手举过大脸的头顶心,狠狠劲,猛力劈了下去,右手落定后接着扬起左手,交替着劈打,噼里啪啦的,不知道劈了多少下,周围人吓得发抖,四面的屏幕和键盘都溅了血。
大脸来不及吭声,已被杜桂香打昏了过去。
杜桂香不解恨,只觉眼前这颗血肉模糊的脑袋是很多可恨人的重影,她的死鬼丈夫,她的爷爷,她的臭老爹,想强暴她的恶汉……她卯足了劲继续劈打,打到两只手指甲劈了,瑟瑟发抖,心里方才痛快……
魏靓是第二天下午得知杜桂香被拘留的。她心里揪着痛,一步步地往杜桂香的农房走。屋内被警察翻得一片狼藉,魏靓拿起笤帚,打扫了一通,窗户擦得清亮,门里门外的拐拐角角也拿着抹布抠脏,不知道累似的。
一下午的时间不知不觉耗尽,等到了傍晚,一个瘦瘪的影子从门口折了进来:“你到底是杜桂香什么人?”
卢队长一身警服正装,沙哑的音调透着股威严。魏靓面对这么个人,没撒谎的本事,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都说透了,说得嚎啕大哭。末了,她将一切倒霉事归罪在自己的身上,反复痛骂自己“烂货”、“沾谁谁倒霉”,然后拼了命地朝卢队长鞠躬,求她千万保护一下大妈,别让她再进牢里捱苦头了。
卢队长长吁一口气,抚了抚她的后背,讲:“现在杜桂香没回头路了,她诈骗的事,故意伤人的事,都已被公安那边查清楚了,只是判多判少的问题。”说完,摇晃了语无伦次的魏靓几下,催她回家——天快黑了,要没公交车了。
魏靓锁好了杜桂香的屋子,天上轰了几次闷雷,田地里冒出一股土腥味儿,夏末的雷雨说来就来。魏靓的身体被豆大的雨滴砸僵了,脑子却还在飞速运转:怎样能少判她呀,她为我的事再进去,怎样能帮她少判点呀……
“我吃再多别人的亏,吃大脸的亏,吃朱老师的亏……我都不想别人吃我的亏。我哥吃了我的亏,大妈也吃了我的亏,连死去的大梅也吃了我的亏,她可是我最好的小姊妹,我竟然和大脸那样……我活该的,我好难受的……”
魏靓恨自己从小到大一直胆小——要不是大梅的鼓动,她才不敢纹一条大花臂,才不敢把“鬼火”开得震天响——她不敢的事太多了,她小学五年级时,老娘刚跑,几个同村男孩子课外时间取笑她欺负她,“那一年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是躲在厕坑上度过的”。还有一回,一个女孩抢走了她脖子上的项链,那是老娘遗落的,乡镇赶集时小饰品摊上的东西,不值钱,但她想老娘时就会戴上。在厕所湿漉漉的瓷砖地上,她朝那个女孩跪了下来,女孩心软了,将项链还给了她。
想着这些事,她忽然就下定决心了,既然从前为了一条项链都能朝欺负自己的人跪下去,“我这么没骨气的人还要什么脸面”,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大妈,她也可以朝伤害自己的人再跪一次。
12
卢队长去所里了解情况,看看杜桂香还有无从轻处理的可能。
警员让她帮忙联系犯人亲属,一方面确认物品,一方面配合立案工作。卢队长一听,完了,杜桂香十有八九得“二进宫”。
她去拘留室见了杜桂香,问她怎么回事,出来了不学好。
杜桂香不以为然,说进去不是坏事,里头热闹,当务之急,她想把那老头的东西捎进去,让他女儿劝她老爹治病,“这种病早治早好,不治死得早”。
卢队长气得要命,问杜桂香还记不记得那张保证书,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两个案子,短短几个月的出狱时间,就这样,该不该反省、要不要检讨。可杜桂香反倒讲起了条件:“你帮我把东西捎给7监区教导员,把病老头事跟她反映反映,病老头女儿就在7监区,让她女儿劝劝自己老爹,人命关天的事。”
“你诈骗的这些东西,现在都扣在所里,谁给你捎都捎不进去,定了数额,立马要判你刑的!”
卢队长帮杜桂香写了一份600多字的检讨书,去单位复印了几十份,通知犯人亲属确认受骗物品时,一人发了一张。她不知道这能起多少作用,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同时,她也找7监区的教导员聊了聊,教导员答应劝说让老头的女儿跟他视频会见一次,双方缓和一下关系,该治病的治病,该改造的改造。
狱方把杜桂香诈骗钱物的事告诉了老头,通知他去派出所确认物品,并配合报案取证工作。老头却说身体不行,去不了,而且还要撤案,说自己夹藏在会见物品里的钱都是提前和杜桂香商议过的,只是杜桂香做事太慢,他怕杜桂香没送进去的门路,才着急上火报假案的。
警察警告老头,报假案要承担法律后果,老头哼哼一声,说我胃癌晚期了,什么狗屁后果。
与老头持同样想法的犯人亲属很多,大伙儿接到通知,又看了杜桂香的检讨书,大多数人不想为这种事较真,想想高墙里的亲人,心底就多出一份宽容和大度。
最终,杜桂香的诈骗案被撤销了。
在人民医院治伤的大脸也忽然消失了,警察联络不上人,也没法走伤情鉴定的流程。杜桂香在看守所羁押了37天后被释放了。魏靓她哥赔了杜桂香3万5,魏靓没露面,说去外省的服装厂做工了。
杜桂香在看守所门口的小饭馆请卢队长吃饭,她喝了点啤酒,对卢队长讲:不痛快。
卢队长问她怎么就不痛快,两桩案子都没判,可捡大便宜了。
杜桂香唉声叹气:“我杜桂香就没半点好的地方么?”
卢队长不吭声了,好半天才讲:“杜桂香,你骨气还是蛮多的……”
后记:
魏靓得知杜桂香获释后,一直不敢联络她,“肯定骂死我的,骂我没骨头的东西”。
后来杜桂香买了智能手机,要学着搞微信,从魏靓她哥那要了魏靓的微信,这才加上了。也没骂她,只是讲:“你软归软,但也蛮多勇气的。”
杜桂香有数,小丫头为保全她,肯定做了很不容易的事。“认她这个干女儿了,趁着还能忙活,我得给她存点嫁妆钱。她这种软绵绵的性格,没点嫁妆以后要受欺负的。她哥赔那3万5,我一分没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