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革命与苏俄式现代化道路 ——肖瑜专访（下）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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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瑜，中山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俄国史、苏联史、冷战史、中东史、中国现当代政治外交史，在《中共党史研究》《世界历史》《西亚非洲》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数篇。2016 年曾访学俄罗斯。

编者按：2017 年是俄国十月革命纪念100 周年。十月革命可以说是世界现代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节点，在俄国历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地位。本次专访我们来到了百年学府——中山大学，有幸采访到了俄国史研究专家肖瑜老师。肖老师从十月革命讲起，着重从政治与经济两个方面阐述了苏式的现代化道路。

《中》：列宁与他的党派在二月革命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肖：二月革命发生时，列宁还处于被流放状态，在瑞士的苏黎世。他不知道革命的发生，他在给妹妹的信中写道：“我这一天（1917 年2 月28 日）过得很平静。”

列宁

实际上，二月革命与布尔什维克党关系不大。布尔什维克党大部分重要领导人都在国外流放中，再加上通信的落后，列宁是3 月15 号在苏黎世的报纸上看到革命的消息。但是革命之后的工兵代表苏维埃中是有布尔什维克代表的，革命之后最先回到彼得堡的重要人物，一个是加米涅夫，一个是斯大林。他们回去之后决定支持临时政府，革命的首要任务是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马克思说无产阶级革命不可能在一个落后的国家取得成功，马克思强调的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列宁则提出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是发达国家工人阶级的天然盟友（资产阶级不仅剥削工人阶级，同时也剥削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社会主义革命有可能在一个不发达国家取得成功，这是列宁与马克思不同的地方，也是列宁的一大贡献。

《中》：列宁的这一论断是在俄国什么样的局势下提出的？

肖：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只是组织原则有所不同，1917 年3 月份的时候列宁给加米涅夫写信，说现在机会来了，我们要夺取政权。4 月6 号，列宁乔装打扮，回到了圣彼得堡。4 月17 号，列宁发表《四月提纲》，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应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革命的第一阶段是资产阶级革命，目的是建立一个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现在第一阶段已经取得了胜利，马上要进入第二阶段，即建立一个苏维埃国家，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我们看电影《列宁在十月》，影片中列宁演讲结束，下面的群众就鼓掌，其实不然。实际情况是，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到了。不管是孟什维克还是布尔什维克党人都是马克思主义者，都信奉当时囿于时代局限所理解的“马克思主义”，认为革命不可能在一个落后的国家取得胜利。列宁的这一说法被认为是反马克思主义，当时就有人说列宁“你这是热昏了说的胡话”。最后，布尔什维克党内部投票表决，13 票反对，2 票赞成，1 票弃权。

加米涅夫像

《中》：面对这么多人的反对，列宁是如何说服大家的？

肖：列宁不愧是20 世纪著名演说家之一。他到党的基层中去，走到士兵、工人中去，不断做演讲，他不讲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只讲如果革命成功，就会有面包与和平，这赢得了基层群众的支持。后来召开了党的扩大会议，列宁把各党小组的负责人全部召集起来再投票，勉强获得了多数，有一部分人出于对列宁的失望，离开了布尔什维克党，投向孟什维克党。列宁说过，“要把坚持原有观点的人送进‘古董保管库’‘老布尔什维克保管库’”，也就是说他要重新建立一个真正的列宁主义政党，这也就是列宁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与补充。

孟什维克分为马尔托夫的国际派和普列汉诺夫的统一派，国际派认为不能违背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无论是德国还是英法等国的老百姓都不愿意打仗，我们等他们，他们先发动起义，我们响应。统一派则认为俄国现在生产力落后，社会主义革命的时机不成熟，主张俄国沿着资产阶级宪政的方向发展。布尔什维克主张要发挥主观能动性，夺取政权。

到了八九月份，临时政府的资产阶级议员已经不占多数，基本都是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和无党派人士。但是对于革命，党内还没有形成一致的意见，一些工人与士兵等不及了，他们又自发地发动了一次暴动，想要结束战争，但是布尔什维克党没有抓住这次机会。这之后，布尔什维克党转入地下。临时政府觉得事态紧张，临时政府的总理就给前线的司令科尔尼洛夫发电报，希望他带兵回“京”平叛。科尔尼洛夫野心更大，他带兵回来是想推翻临时政府自己做沙皇。没想到的是，前线回来的士兵很快就倒向了革命者一方，科尔尼洛夫后来也被逮捕处死。但是布尔什维克党内部仍然在讨论要不要起义，列宁最后说服大家，但仍然有党的高层不同意。列宁在《真理报》上发表文章说要发动武装起义，加米涅夫第二天就在《新生活报》上说不同意发动起义。也就是说，共产党要发动武装起义并不是什么秘密。

《中》：为什么列宁对发动起义那么有信心？

肖：因为前线士兵都不愿意打仗，临时政府以及其他党派都坚持继续战斗，只有布尔什维克坚持不打仗。1917 年10 月25 日（11 月7 日）那天，“阿芙乐尔号”巡洋舰一声炮响，革命很容易就取得了胜利，这场革命造成的损失是死6 人，伤50 人。这其实就是一次相对和平的夺权。当天晚上，召开大会，托洛斯基在会上宣布，我们已经夺得政权。为了武装起义，连口号都修改了，之前列宁不赞成平均分配土地，他主张革命胜利之后，土地全部收归国有，但是老百姓想要平均分配土地。平均分配土地是社会革命党的口号，列宁曾谴责过，但现在也赞成了这一口号。革命胜利后政权交给工人委员会管理，这赢得了工人的支持。为了赢得广大士兵的支持，列宁主张退出战争。为了赢得少数民族的支持，他不再谴责联邦制，各个民族都可以按照民族自决的原则处理本民族事务，同时支持乌克兰独立。

“阿芙乐尔号”巡洋舰

列宁为了获得更多人的支持，坚持召开立宪会议，认为这是赢得民心之举。没想到的是，社会革命党人居然以压倒性的多数当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是因为布尔什维克党在1917 年革命之前只有2 万多党员，而社会革命党在农村做了那么多年的工作，号召平均分配土地，再加上俄国80% 以上都是农民，因此，无论在人数还是在影响力上布尔什维克党肯定不如社会革命党。于是列宁马上宣布立宪会议非法，调动军队，用武力驱散了立宪会议。这个会议发生在1918 年1 月6 日（1 月17 日），布尔什维党从革命民主主义走向了公开的执政，这就是十月革命的基本过程。

紧随其后就是俄国三年的国内革命战争。内战初期，布尔什维克党列宁所能控制的只是圣彼得堡到莫斯科很小一部分领土，然而得到列宁主义思想武装的红军用三年时间横扫了整个俄国，收复了失去的绝大部分领土，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苏波战争中，在华沙附近抵抗苏联人的波兰军队

1920 年，波兰向苏维埃俄国发动进攻，苏波战争爆发。后来，苏联红军打到华沙城下，列宁非常高兴。他向往着苏军只要拿下华沙，就能直捣柏林，使得德国苏维埃化。这样，革命的重心就从俄国转移到德国，也就可以说革命不是在落后国家取得了成功，而是在发达国家取得了成功。但是，红军在华沙城下惨败。共产主义势力不得不退回了苏俄境内。

《中》：十月革命给俄国一个全新的局面，苏俄是如何走上现代化道路的？

肖：在三年国内战争期间，列宁为了保障战争的胜利，实行战时共产主义政策，余粮收集制，优先保障前线工人和士兵的供给。但是这对俄国农民的积极性打击很大，生产力遭到了极大的破坏。1921 年，曾经最忠诚于布尔什维克党的喀琅施塔得水兵发动叛乱，就与战时共产主义政策有很大的关系。随后列宁召开俄共（布）第十次代表大会，提出取消余粮收集制，代之以新经济政策，用粮食税代替余粮收集制，鼓励外国资本家前来苏俄办厂。在新经济政策下，兴起了一批个体户。列宁的新经济政策也出现了一些问题，如销售危机。销售危机实际上就是生产过剩的危机，商品经济时代不可避免会遇到这个问题，销售危机很大程度上是农业品与工业品的剪刀差造成的。农产品相对工业品而言价格过低，农民购买力不足，买不起工业品，造成工业品滞销，社会再生产无法进行。对于这个问题，西方国家的普遍做法是由政府出面对工业课税，补贴给农产品种植者，使得农产品生产者有利可图，这样工业和农业就可以均衡发展。

在列宁去世之后，苏联党内针对销售危机进行了广泛的讨论。经济学家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提出社会主义原始积累理论，把工业叫作“宗主国”，农业叫作“殖民地”，社会主义工业发展，就是要靠工业剥削掠夺农业，不断地剥夺小农经济，使之成为集体经济的过程。外部资本主义世界随时想要扼杀俄国的无产阶级专政，强大是第一要义。苏联掠夺农业是为了发展重工业，发展国防工业、军工，随时准备打仗。

苏联的集体化农场

扩大工农业产品剪刀差，对农业进行课税，所获得的资金可以直接用以发展工业，但是这势必会引起农民不满，造成社会不稳定。后来斯大林采取了全盘集体化的政策。把个体农民变成集体农民，采取行政命令的手段从集体农庄收取粮食。

《中》：苏联在农民之间是如何协调的？

肖：斯大林解决了这个问题，全盘集体化，把农民关进集体农庄，把个体农民变成国家农民，每年下指标交粮食。收上来的粮食，大部分运到国外换机器设备，搞重工业发展。经济发展是要付出代价的，这就是苏式现代化。尽管效率低下，但是也取得了伟大的成就，苏联一五计划，工业产值跃居欧洲第一世界第二。这种政策在苏联很多的有识之士看来，存在着极大的问题，苏联发展重工业是为了国家的工业化发展，让老百姓勒紧裤腰带，老百姓需要有崇高的理念来武装自己，用短期的牺牲换来长期的发展。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斯大林迫切地渴望融入西方社会，有意改变苏联畸形的发展模式。但是，冷战爆发，老百姓不得不再一次勒紧裤腰带适应备战。苏联军力越来越强大，但老百姓对国家越来越失望，体制上的问题并没有解决。到20 世纪70 年代仍然是这样，一直到20 世纪90 年代这根弦绷断了。苏联解体的根源要从这里找。

《中》：您觉得苏式现代化对当今时代有什么借鉴意义？

肖：西方国家的国家资本主义道路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我们中国的改革开放也借鉴了西方国家的很多发展经验。东方借鉴西方，西方也在借鉴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