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三季度GDP增长“只有0.5%”？初中数学错误的根源在哪？ | 陈经_风闻

导读

进行经济数据解读的爱好者，需要注意统计调整，不要看了新闻就拿出计算器加减乘除。

GDP相关的统计问题并不简单，需要老司机细说一些概念和统计知识。

一．初中数学计算题

2019年11月5日一早，我在某微信群里看见一个截图。微博金V博主@洛杉矶房东 算出来“深圳GDP名义增速只有0.5%”。这让我非常惊讶，0.5%也太夸张了，一眼就能看出错误。

“洛杉矶房东”的微博粉丝数有75.8万，微博认证是“知名财经博主”，对财经领域比较熟，经常评论财经问题。

这个微博下面有200多转发，300多评论。我更惊讶地发现，评论基本都是赞成的，还对深圳经济情况进行了各种“补充”。就没有一个能看出计算问题的。

还有不少评论诡异地提到香港。看来认为香港负增长了，深圳也不行了，基本认为深圳三季度怕是负增长了。

其实这个问题，计算真的不难，初中水平。我们来把题目说一下：

S市2019年上半年的经济增长率是7.4%，而前三季的经济增长率降至6.6%。已知S市2019年上半年GDP为12133.92亿元，前三季GDP为18689.13亿元，求S市2019年第三季度的经济增长率。

求解过程：

1. 2019年第三季GDP为：

18689.13 - 12133.92 = 6555.21亿元

2. 2018年前三季GDP为：

18689.13/1.066 = 17532.02亿元

3. 2018年上半年GDP为：

12133.92/1.074 = 11297.88亿元

4. 2018年第三季GDP为：

17532.02 - 11297.88 = 6234.14亿元

5. 2019年第三季GDP增长率为：

6555.21/6234.14 - 1 = 0.0515 = 5.15%

这个计算没有任何复杂的概念，就一步步把各种数值搞出来就行了。如果是作为数学题，不应该有任何疑问，大陆初中学生应该没问题。经过多年快乐教育，在香港数学高考里就算是难题了。据说大陆公务员考试会有这种增长率计算题，应该是送分题。

也就是说，只要给出7.4%和6.6%的增长率数值，以及上半年和前三季的具体GDP数值（其实一个比值就可以了），其它条件都不需要，就能算出第三季的增长率值，是5.15%。

这也符合直觉，上半年的7.4%，前三季降到了6.6%，第三季应该是拖累了一些。假设三个季度的GDP数值相近，那么加上第三季度后降0.8%，就意味着第三季度大约下降了2.4%，所以是从7.4%下降到5%左右。直觉上怎么也不可能是降到0.5%。看到0.5%就应该知道，算错了。然后按步骤算出精确值5.15%。

二．容易绕晕的基本概念

但是“洛杉矶房东”为什么会算出0.5%了？关键是他贴中最后一段。

我猜测是这样的：他算出来2019年深圳第三季度GDP是6555.21亿，这一步和我一样；然后因为稍有点绕，就没去用基本数学逻辑计算2018年第三季度的GDP，而是去查数据了。查的是深圳2018年上半年和前三季的GDP，这新闻里是有的。

能查到2018上半年深圳GDP是11009.38亿元，又能查到2018年前三季GDP是17530.69亿元。算出17530.69 - 11009.38 = 6521.31。这就是洛杉矶房东说**“2018年第三季度，深圳的GDP是6521.31亿”**的新闻数据来源。

然后洛杉矶房东可能觉得搞出了“大发现”，这2018年三季度的6521怎么和2019年的对应数值6555差不多啊？就算出了0.5%的名义增长率，当一个大事报告出来。

其实如果没有新闻里给出的“深圳2018年第三季度和上半年的GDP数值”，只考虑统计知识，就按我给出的严格计算过程，5.15%在数学上没有什么难懂的。给的数值一多，反而晕头了。

那么，深圳2018年的GDP统计数值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根据2018年新闻里给出的数据，算出来2018年三季度GDP是6521.31亿，用2019年的增长率数据反推出来的却是6234.14亿？

这就是比较专业的，一般人不懂、非常容易忽视的统计知识。

有的人懂一些统计知识，会知道有个东西叫“名义GDP增长率”。从洛杉矶房东的言论看，他是明确知道的。因为每年会有些物价波动，用当年报出来的GDP数值，除以上年的GDP值，得到的增长率是“名义增长率”。而新闻里报出来的经济增长率是“实际增长率”，数值关系是这样的：

实际增长率 = 名义增长率 - GDP平减指数

这个“GDP平减指数”通常是不多的几个百分点，反映的是物价的变化。也就是说，实际增长率是扣除了物价变化的，所以才叫做实际增长率。

报出来的GDP具体数值，都是“名义值”。在深圳的情况下，2019年前三季18689.13亿元的GDP是“名义GDP”，去年新闻里的2018年前三季17530.69亿元也是名义值。两个统计时间的物价不一样，所以算实际增长率要减去通胀带来的额外名义增长。

是不是用“名义GDP增长率”和“GDP平减指数”能解释深圳的情况？在这个例子里，是说不通的。

按洛杉矶房东的理解，深圳2019年第三季的名义GDP增长率是：

(6555.21 - 6521.31)/6521.31 = 0.52%

再按新闻里给出的2018、2019上半年的GDP数值，2019年上半年的名义GDP增长率是：

(12133.92 - 11009.38)/11009.38 = 10.21%

看出问题来了吧？如果这是真实的名义GDP增长率，则上半年和第三季的名义增长率是10.21%和0.52%，波动特别大。而2019年报出来的实际增长率分别是：上半年7.4%、前三季6.6%，我们可以严格计算出来，第三季的实际增长率5.15%。这个5.15%实际增长率的计算过程必须同意，按统计定义就是如此，因为这是最基本的数学逻辑，除非认为“统计局编漏”了。如果认为是编漏了，我们就没法再往下学知识了，反正啥都是编漏了，没得聊了，请关掉这个贴子。

那这等于是说：上半年GDP平减指数是10.21% - 7.4% = 2.81%，第三季GDP平减指数一下变成0.5% - 5.15 = -4.65%。只有第三季发生了严重通缩才会这样，但没有这个现象。而且上半年平减指数还是2.8%，一下就变负了很多，不合理。

真相是什么？

这时，我们需要引入一个新概念：统计调整，来解释这个现象。这个“统计调整”不是说因为通胀用GDP平减指数来调整，而是GDP统计结算方式发生了变化。这个我估计洛杉矶房东，以及一般的读者就不懂了。

三．统计调整

以我多年分析经济数据的老司机经验，深圳GDP很可能发生了一个统计调整：一些GDP在2018年是在三季度结算的，2019年统计改进了，改在二季度就结算了。

这样，会让上半年的GDP相对2018年稍多一点，三季度的少一点。例如，新闻里2018年第三季和上半年的GDP比值是6521.31/11009.38= 0.592；而2019年第三季和上半年的GDP比值是6555.21/12133.92 = 0.540，要低于0.592不少了。比例发生明显变化，主要是因为GDP统计确认的时间点发生了变化。

这个现象不仅在2019年三季度发生了，其实在2018年第四季度也发生了。

新闻中2018年深圳GDP总量24691亿元，可算出2018第四季度GDP为24691 -17531 = 7160亿。新闻中2017年深圳GDP总量为22438亿元，前三季是15409亿，算出2017第四季度GDP是22438 -15409 = 7029亿。如果用这两个数值算，2018年第四季度的名义GDP增长率，只有(7160 - 7029)/7029 = 1.86%。而新闻公布出来的2018年全年GDP实际增长率是7.6%。

按洛杉矶房东贴中的逻辑，2018年四季度深圳GDP增速也是崩掉了。但实际就是一个统计调整，2017年一些类型的GDP在四季度结算，到2018年改到三季度就结算了。

这种结算调整其实很正常。中国GDP结算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异常：第四季度GDP显著高于前三季平均值。第四季的GDP经常要占到全年的三分之一，其它国家没这个现象。

例如，2014年全年GDP总量636463亿，前三季419908亿。第四季度216555亿，超过全年三分之一，而前面三个季度平均只有139969亿。

这是因为很多GDP赶在第四季新年前扎堆结算。这种异常显然不合理，所以统计手段改进一下，能够早点确认的GDP提前确认，是非常正常的，也是好事。

例如，经过统计结算调整，2017年季度GDP分布就正常多了。2017年全年GDP总量82.7万亿，前三季59.3万亿。第四季度23.4万亿，前三季平均19.76万亿，差异明显缩小。

如果认同这个逻辑，真相不难判断：

深圳2019年前三季GDP结算发生了一些调整，部分GDP提前在二季度确认了。

还要注意：

统计调整不是造假！

有些人总是绕不过弯来，说2018年新闻报出的三季度GDP是6521.31亿，然后2019年往回推的数字是6234.14亿，少掉了300亿，说明去年造假了。这个不是造假，是6521.31中的一些GDP，发现可以提前在2018年二季度就确认，就放到二季度去了。于是2018年三季度的就调整成6234.14亿了，少掉的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上季度了。

统计调整的目的，是为了“可比性”，要“同口径”对比。某类GDP在2019是在二季度结算的，而它在2018年是在三季度结算，就得调整到二季度的数据里去。这样不同年度季度之间才是可比的。

有人说统计局的数据对不上，所以就是造假了。这个相当专业，不太可能一般网友拿计算器就能发现问题。很多情况下，网友发现的都是统计调整。有些不良公司的财报，要能看出造假都是需要一定水平的。

这个统计调整确实比较专业，洛杉矶房东这样对经济数据有兴趣，但是老司机经验不够丰富的网友，犯这种错误可以理解。这并不能说明洛杉矶房东水平低，实际应该水平还是比一般网友高，因为他明显知道“名义GDP增长率”。要看出季度GDP的统计异常波动，需要对数据琢磨得比较深，不是常识水平，是比较专门的。

洛杉矶房东还准备推出长文，把这个“0.5%”的大发现扩展出去。这第一步数学就错了，可能会闹大笑话，后面写再多，前面还是错。建议写的时候纠正一下GDP增长率计算的错误，不要贸然拿0.5%出来说事。

这种错误，公平地说，不是洛杉矶房东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普遍现象。很多人心里有“唱衰”之类的执念，就容易犯这类错误。更常见的是，一般人在转发评论点赞时，容易忽略简单的数学逻辑。情绪上有点感觉，就对离谱的数据失去了数学直觉。很多流行文章都诉诸于强烈的情绪，不注重逻辑，并不影响流行。

值得注意的是，洛杉矶房东的微博不允许“关注少于7天”的人评论。所以，即使有人发现了他的错误，也没法立刻指出。他的粉丝群体有可能就一直就这么看着，发现不了错误。建议洛杉矶房东放开评论，能够更好地讨论问题。

为什么“洛杉矶房东”不用初中数学逻辑来算，而是查新闻算出个0.5%？我猜部分原因是，0.5%这个数字有较高的“唱衰价值”。这在科研里也是常见的，看到“好”数据，就忘了一些背景常识，赶紧写出文章。所以才需要有经验的人来审稿，经济学领域里，这类错误还真不少。

四．能把人绕晕的统计调整

统计调整产生的波动，经常能把一些专业人士都绕晕。我举个例子，是专业人士都犯晕了的。

不少读者可能记得，2019年中有一个**“重庆2019年1-5月出生人口下跌30%”的“大新闻”**。

这个“下降30%”的来源是重庆卫计委网站发的一个统计图表，2019年1-5月出生人口68351，同比下降了30180，按这个图确实是下降了30%。

我可以吹下牛，当时全网几乎没有人搞得清重庆是怎么回事，就拿这个“下降30%”说人口形势严峻。但是我去查数据，把事情搞清楚了。不是说人口形势不严峻，而是要指出，下降30%是一个统计波动，实际没有这么多。

搞清楚真相，需要去看重庆卫计委2019年1-4月的对应图表，和2018年的数据进行交叉分析。

我的结论是，重庆的出生人口统计数据录入有滞后。很多婴儿已经在1-4月出生了，却放在后面才“结算”。这个道理，和深圳2018、2019年季度GDP波动类似。人已经生出来了，但是录入放进档案结算报告出来，却不是即时的，也不是每月平均的。这是可以理解的工作流程，是应该改进。

这种统计结算滞后造成的增长率异常，0.5%，-30%，不要大惊小怪，以为实际情况就是这样了，如何崩溃了。最好先去找统计问题。当然难度是比较高，有时只有老司机才能搞定。

到了2019年9月，重庆6月的出生人口数据出来了，一下就正常多了。报告说，重庆上半年出生人口137750人，数据基本恢复正常了。6月一个月就录入进来69399人，比1-5月的68351人还要多。

但是这个数据，又把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北京大学国民经济研究中心主任苏剑绕晕了。

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9-10-20/doc-iicezuev3469715.shtml

苏剑说：

今年上半年，重庆卫健委公布的数据中，1-5月份重庆市合计出生人口68351人；而2019年6月份的统计资料显示，上半年出生137750人，“如果这个数字是真的，意味着6月份一个月的出生数比前5个月的总和还大。”

这说明，他可能对这个数据的理解不够深。真相就是数据录入滞后，他认为要么统计有错，要么数字不是真的。当然重庆这个数据统计确实搞得波动太大，如果没有深入研究，绕晕头也是正常的。

所以，统计工作是需要调整的，改进统计方式，不断进步。统计工作要给出质量越来越高的数据，尽量消除“统计手续结算”之类的问题造成的统计数据异常波动。

而进行经济数据解读的爱好者，也需要注意统计调整，不要看了新闻就拿出计算器加减乘除，里面可能有一些坑。

看到GDP增长率这种题目，已知一个长时段的增长率，求其中一个短时段的增长率，最可靠的算法就是一开始给出的那种，通过比例而不是绝对值来计算。因为这种算法中用到的数值对统计误差最不敏感，用工程术语说，就是鲁棒性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