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互联网！——会更快乐吗？_风闻

没有网络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呢？

2013年初夏，离开佛罗伦萨前夜，我不了解意大利人的德行，没够警觉，为所有的电器充电；从佛罗伦萨去五渔村的火车上，只顾听一位俄罗斯大爷——手里提着一串酒瓶，叮当作响——诗情画意回忆往昔，忘了这茬儿。

到了五渔村，才意识到：等等，好像手机没电了！

好在有地图，有事先背下的地名，用英语和法语夹杂问了火车站面色通红神情活泼的大叔，倒也平安到了海边一个临着海的度假酒店。沿着峭壁，下楼梯似的，来到自己住的房间：海岬突出在峭壁上，仿佛一个鸟巢。然后我发现：房间里的插头，与自己所带的不匹配。

换句话说：在这里住的三天，就没电器使了。

跑到了酒店门房交涉，借过了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克服了系统里佶屈聱牙的意大利语，跟所有编辑发了电子邮件——没有中文输入法，只好用英文——如此这般的解释完了一通。然后，我就这样合情合理的，被剩在了天涯海角。

之后的三天，过得很是平静。跟着度假村里，其他晒得黝黑健康、喜气洋洋的老先生们，在峭壁旁的道路上等车。开过的卡车和邮车里是穿着短袖的小伙子，有的车里传出音量巨大的爵士乐。在海边，吃着脆韧的烤章鱼、鲜活的烤虾和外酥内嫩、咬开表皮雪白的肉冒香气的烤鱼，一边四处溜达，一直走到海边。在有礁石和石壁的阴影下，海水蓝得很深，让人心头发凉；而在阳光下的远海，海水如暖蓝的绒毯。看得见有美女无拘无束躺着在日光浴，被老绅士们拉着的狗好奇的打量她们；孩子手举着当作镇子象征之一的章鱼吉祥物在车站奔跑；车站卖烤鱼的老兄用英语念叨：“还有五分钟，还有五分钟……烤鱼！”

我回去后，跟所有的朋友吹嘘：

没有网络，就意味着无边无际的平静，意味着你们被剩在了天涯海角。你们会发现，离开网络，人也可以活，而且活得很舒适，平常被拴在网络上的感官，都会被打开；你的生活不再是一整套机械流水线的体验，而是动态活泼的，特别美好！

两年之后，我知道自己错了。

2015年4月去西班牙前，同去的几位手机卡都没兼容好欧盟——这涉及到法国某家讨厌的电信公司了，说来话长——意味着我们只能靠wifi。

然后我便领教了：

去到格拉纳达，你问起wifi，所有店老板大摇其头。而格拉纳达人说得最好的一句英语或法语，便是“我们只会西班牙语”，所以没了网络，又不能靠嘴问路，只好跟西班牙诸位老爷爷司机指地图比划手势。

我只是企图写一封电子邮件，还得跑去格拉纳达电信局，蹲在wifi区，假装没看见电信局工作人员茫然的眼神，默默打着字。伟大的阿尔罕布拉宫门口售票处，有一个wifi区，但见各国各肤色游客挤得密密匝匝，自觉控制着间距——而我也很没出息地，默默蹭将过去了。

去到南部海滨的阿尔赫西拉斯，酒店表示只有大堂提供wifi，同来的朋友已经在尖叫“手机内存满了，再不把照片上传云端腾空间，就没法拍了”，于是酒店大堂沙发上，无数脑袋低垂着，无数手指划拉旅游信息。

欧洲最南端、濒临直布罗陀海峡的塔里法，可以隔着海望见非洲海岸，但是，理所当然地找不到流畅的网络，无法查询班车时刻。好在当地一位略能听懂法语的老爷爷拔刀相助，去跟班车候车处打了招呼，让某列直奔马拉加的班车顺路带我们回去阿尔赫西拉斯，好赶车去塞维利亚

塞维利亚正逢四月节，美丽到繁花似锦，满街都是华服长裙，当然还有四月节闭幕黄昏，缪拉主导的斗牛表演和午夜烟花——但还是很难找到wifi。为了确定拿斗牛票的地点、去巴塞罗那的班车、去嘉年华的车次、附近可以吃的饭店，我穿街走巷，最后在一位默默聆听西贝柳斯的老大爷开的酒吧里，点了杯sangria来不及喝，一味在吧台边敲打键盘。

那，就是这样：

在度假期间，关闭网络，离群索居几天，这并不为难，尤其在你确定了“我在度假，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这一前提下。离开网络，尤其是社交网络几天，你甚至会从体验中明白一些道理。

比如：人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重要，没有你全世界也都活得好好的，网络牵扯掉了我们多少无谓的精力，诸如此类。

如果以这种心态来看，时不时戒一段网，对心情也许还好些。

但是：

网络与世上大多数让人上瘾的事一样，必有好坏两面。

比如，只有当你离开了电子邮件、电子客票、电子地图、遍地是wifi和4G网络这些事物，回归刀耕火种、靠嘴问路、靠猜买票之后，你才会回忆起，没网络是件多么恼人的事。

更不用提日常生活中，联络、打发时光、查询信息时，互联网如何不可或缺了。

很多年前，堂吉诃德带着桑丘出门，不知道自己会遇到什么。

那时节，欧洲的故事里，骑士们大多如此：在无边无际的大地上漫游，夜宿磨坊或美女的城堡。他们不知道明天怎么安排，不知道以后会遇见喷火怪龙还是捡到神奇的戒指：他们只是在多风的大地上行走，没有装备、必须完成的使命和一切成规，只有对未知的期待和每走一步都能发现新奇的感受，以及，暮色四合之中，被剩在天涯海角的那种，无边无际的平静。这种旅途传奇，是欧洲古典浪漫传说的基本模板。

对互联网的厌烦，大概就出于对繁琐日常的厌倦，对这种平静的向往。

然而这里有个微妙的差异：

许多人断除网络，更多是为了断除不必要的社交关系。

可是，因噎废食，连互联网整个都抛弃，那么，除了宁静的诗意与未知的新奇，你还会发现：没有互联网导致的未知、琐碎、日常生活不便利与不安全感。

因为，互联网的便利，还真是浸润于我们日常行为之中的。但因为我们常处于互联网环境中，以至于经常忽视这些便利，只感受到那些烦人的地方，很容易忽略凡事因果相续，正反相成。

这也是为什么，我估计您也有类似的体验：

当我被强制短暂离开互联网时，会读书、听音乐、锻炼、做饭、玩猫，觉得时间那么充裕，生活那么丰富，还很有意义呢。

于是暗暗发誓：要从此过有意义有节制有规律不再懒散不再拖延的生活，让互联网见鬼去吧！

——这点决心如此坚决，直到我下次连上网络的时候，立刻消于无形，乐此不疲地开始刷网络。

然后，一切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