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乐队的夏天》来看音乐人的自我修养_风闻
哎呀音乐-哎呀音乐官方账号-一直想学习一门乐器,却不知从何开始?来!我教你呀2019-08-12 09:41
《乐队的夏天》第一季结束了,大张伟、吴青峰、李宇春分别表演了自己的新歌,朴树录到一半,回家睡觉了。

这档节目从五月底到现在,一共播了12期,起初,有许多人并不看好它,部分人认为这不过是中国小众音乐尝试走入大众的又一次徒劳行为,但值得庆幸的是,它获得了超乎人预期的关注。
据“猫眼”大数据统计,这档综艺节目的受众人群中,17岁以下的人群占5%,18至24岁占25%,25至30岁占33%,31至35岁占26%,36至40岁占9%,40岁以上占3%。截止到8月3日,《乐队的夏天》微博话题讨论量519万,评论3.2万,弹幕高达40.1万。

这个数据对于一档小众独立音乐类的综艺节目来说,已经相当可观。
而随着节目后续遗留下来的热度,这个数据还会有增长趋势,数据的背后,也透露着这个节目和节目中那些音乐人,以及中国独立音乐本身的商业价值及一定程度上的艺术价值 ,这些价值势必会被继续挖掘下去,但问题是,这个价值是否真的有足够可被挖掘的潜力,它的上限在哪里,换句话说,触碰到这个上限,等于触碰到了中国独立音乐文化真实的平均水准,而这个水准又到底如何,是一个值得去讨论的问题。

节目的最后一期,张亚东说他已经失去理智,只剩情感,这是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张亚东曾在节目中用1625考验音乐人的即兴能力,身边总是放着一个MIDI键盘,他也曾对“鹿先森”做出过类似于“和声太简单”的专业性评价,他会偶尔聊一聊编曲,聊一聊音色,直到那个关于“情感流”以及“技术流”的话题出现之后,他似乎把专业性收了回去,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张亚东所失去的“理智”,就是“专业性”。
HOT5第一名,「新裤子」。
早在《乐队的夏天》之前,他们就已经是音乐节的常客,时常压轴,偶尔和张蔷一起表演。

很有意思的是,在节目中,彭磊曾经在排练时要求庞宽去看和声书,否则的话很难走下去,而乐队从1996年至今,已经23年历史,这么长的时间,庞宽似乎依然不懂和声,这句话透露出新裤子实际上并没有那么“专业”的事实。
这里有一个很矛盾的问题,为什么一个不那么具备“专业性”的乐队,却最终得到了第一名。

我们抛开新裤子本身所积累的人气,抛开观众在这个过程中对他们所倾注的情感效应,就音乐本身上来说,新裤子的“内在逻辑”是比较简单的。
例如:他们通常使用自然大调功能性和声,曲式遵循主歌——桥梁——副歌——主歌——副歌类型的模式,配器上除了三大件之外还加了一个合成器,这个合成器的音色和它的铺底是新裤子的标志性特点,这个特点直接将汪峰的《花火》塑造成了新裤子的风格。

而在旋律上,他们大量使用和弦内音作为起始音和目标音,并且基本落在重拍上。细心的人会发现,这套办法可以用来分析很多很多歌曲。
所以这里有一个事实就是,新裤子的音乐,其实并不小众,他们进入Hot5,很正常,因为他们的音乐具有在短时间内“抓住人们耳朵”的优势,足以调动起人们的情绪,尤其在现场。
同时,这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音乐审美,新裤子的音乐是符合中国听众的听觉习惯的。换句话说,当彭磊说庞宽不懂和声的时候,是指出他作为音乐人在“专业性”上的部分缺陷,但即便有这个缺陷,那些仅有的“专业性”已经够了,并不阻碍他们写出让听众喜欢的音乐,新裤子很明白如何扬长避短,他们也很巧妙的使用了“音色”这件事情,尤其在鼓和合成器上。
但很遗憾,不够专业就是不够专业,不懂和声就是不懂。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新裤子有过誉之嫌,刺猬也是,真正将后者的音乐结构支撑和连接起来的,是石璐的鼓。

实际上,整个Hot5在专业性上是参差不齐的,但显而易见,专不专业并不完全是听众们对于这些乐队的认可标准,听众是不可能每天把音乐这件事情当一个学科去研究的,但专不专业这个问题,是音乐人自己一定要考虑的,这是张亚东所说的“理智”。
尽管张亚东最终失去了这个“理智”,也情有可原,很明显,这个节目的情绪在最后两期被推到了顶点,成了一场“夏日派对”,没有人会在一场情绪高昂的派对里用“理智”这件事情去泼冷水。

但派对是会结束的,那些参加派对的音乐人,最终要回到自己的专业问题上。

那么什么是“专业性”呢,其实很简单,就是是否足够有能力掌握艺术材料,并利用它塑造出“音乐性”,这个“音乐性”是音乐本身的“内在逻辑”。
“音乐素养”这个词指的就是理解这个内在逻辑的一种能力,这个能力越强,音乐人就越能用音乐本身的语言去塑造作品,这个塑造能力,我们换个词,叫它“创造力”,这个能力,是检验一个音乐人身上音乐属性的最好标准。
而好的创造,通常具有革命性,具有革命性的作品,都在解构艺术材料。
“解构”这个词对于艺术来说,极为重要。
用一个跟音乐不相关的比方(也是理解“解构”最恰当的比方之一),学过绘画的人知道,毕加索跟他的朋友布拉克在1908年的时候做了一场艺术实验,这场实验的结果,被人们称为“立体主义”,这是一场颠覆传统绘画的革命,是当代绘画的起源之一。

在传统的绘画中,我们被要求训练出将实物通过绘画进行还原的能力,好比我们看到一个正方体,在我们的视线中,正方体的背面我们是看不见的,但在我们的意识中,我们知道那个背面是存在的,于是这就有了“透视法”,它告诉人们如何在平面上呈现出三维的物体,从而让画作传达跟实物给人一样的感受,告诉人们,即使在画作上,那个背面也依然存在。
我们所画的对象,是素材,也就是构建艺术作品的材料,在毕加索之前,这个材料一直是三维的,而毕加索将这个三维材料分解开来,好比把一个正方体的每一个面都摊开在一个二维平面上,这就是他对艺术材料进行的“解构”,接着他又重组,将这些分解开来的不同面以二维的方式组合在一起,这就是为什么他画的人通常看上去很“反常识”,会有好几只眼睛、好几只鼻子,因为他在同一幅画上,同时呈现出不同的观察角度。

在音乐中,艺术材料涉及到调式、音阶、调性资源等等,回顾现代音乐的历史,那些至今保存下来的音乐及写作方式,都经过了艺术的解构和重组。
比方说爵士乐中在同样的和声下使用不同的调式音阶、三全音替代等等,这些行为,就是对于艺术材料本身的解构和重组。


在传统音乐中,人们是不会用在“变化属七和弦上使用它上方三全音属七和弦的琶音”这种意识去创作的,更不会故意使用一些“Outside”来故意强调“张力”。
而说到爵士乐,不得不提John Coltrane,他对于艺术材料解构和重组的方式,是将不同调性所创造的“游离感”发挥到极致,我们可以看下面这个谱例:

这是John Coltrane最经典的作品之一《Giant Steps》,从第一小节开始,他便开始转调,由B大调一级和弦进行到G调的五级和弦D7,再连接到G调的一级,又通过Bb7这个和弦作为降E调的五级,直接转入Eb大调,以这样的方式,他在前四个小节就转了三个调,显得非常“细碎”。
每个调之间的距离都是大三度,在接下来的段落中,他一直让调性在B 、G 、Eb之间“游离”,在短短16个小节内,他的转调次数多达11次,其中变更了26个和弦。
而同时,这首歌的速度是非常快的,所有这些转调的过程,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导致当时很多的爵士乐手根本无法在这样的和声上即兴。
在传统音乐理论中,我们每转入一个调,一定要出现那个调的主、下属、属三个功能的和声才能被认为是确定了新调的调性,而即便在爵士乐时代,人们对于调性的理解虽然也在一定意义上打破传统,但像John Coltrane这样的做法是史无前例的,尤其是在当时,他的这种创新就好比把“调性”这个音乐材料当成了手中的橡皮泥一样,捏碎了又重新拼在一起,除了他,没有人这么转调。

除了爵士乐之外,再例如数学摇滚,它对于节拍这个艺术材料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解构,加入大量无常性的变拍,重新定义了吉它分解的演奏方式。
我们今天听到的很多新的音乐风格,例如前卫核、电子爵士、或者早在九十年代就已经出现的Trip-Hop,甚至是当年横空出世的吉他速弹大师英格威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对于艺术材料进行解构,并且创造了新的音乐“结构”,使用了新的演奏方式,最终形成了新的曲式。
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能成为一种风格,成为某种类别音乐的统称,因为这些音乐有足够的**“解构力”、“创造力。****”**

音乐作为一种文化,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艺术,不同的音乐呈现在大众面前时,具有不同的功能。
但不能说所有的音乐都具有“艺术价值”,而真正具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肯定是超前的,同时,超前的事物,自然不会有太多受众,否则,它就不具备超前的性质。
而超前这个特质,是一切能够重新定义过去艺术形式的作品的共同点。

我们可以这么说,尽管在任何一个社会,超前的作品都不被大众所接受,但与其说能火起来的音乐代表了一个社会音乐文化的平均水准,不如说,一个社会对于超前作品的包容度才是这个社会音乐文化的真实水准。
**按照这个标准,很多音乐人都只是在利用现有的“艺术材料”,而不是重新解构艺术材料,**这也是为什么彭磊在节目的最后,用“土”这个词来形容在场的乐队,这说明,彭磊其实是有这个解构艺术材料并且进行创新的意识的。

而目前的情况是,这些音乐人利用现有音乐材料所创造出来的作品,还依然有很多很多人没有听到,在这一点上,《乐队的夏天》成为了这些作品跟观众之间的桥梁,而那些节目中的音乐人能够登上这个舞台,是非常好的一个预兆。
但是,中国小众独立音乐真的迎来夏天,那么这些音乐人和他们的作品,是不是真能跟这个夏天的阳光匹配得上。
当然了,在中国目前的环境下,如果我们要求中国的听众都能够去包容那些进行解构之后的超前音乐作品,这的确太野蛮了。
在最后一期的《乐队的夏天》中,Click#15获得第四名,杨策说他们要回去写更好的歌,把自己埋在土里,重新生根发芽,这句话,是一个艺术家该有的态度,听众们没有义务去理解任何作品,但艺术家们,要做艺术家该做的事,要去探索。

而这,也正是张亚东在保持“理智”的时候,希望从这些音乐人身上看到的。当然,艺术家对于艺术材料的探索,不一定能被大众所接受,甚至还会被大众嗤之以鼻,就像当年的毕加索,受到整个绘画界的抨击,哪怕是爱因斯坦,当初也因相对论被物理学界极力反对。
很遗憾,创新本来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它一定能够给当下的音乐文化创造价值,哪怕它最终不被认可,但创新这个行为本身,绝对值得鼓励,而且它需要勇气。
而最终,当人们将音乐文化的价值挖掘到极致,当听众们对于音乐的要求越来越高,这些在底层显露出来的作品,就是这个社会下音乐文化的真正底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