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当他们不年轻时_风闻

作者：老月亮

赵子健又砸琴了，没有犹豫地，抡起来就往地上砸。

那是在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上，刺猬乐队演第一首歌时发生的事。

赵子健上一次被落网记载的砸琴事件，还是2010年的摩登天空音乐节，他因为看不惯很多乐队“只求样儿，但是没有内涵，其实也没样儿”，买了一把加上音箱才三百块的破琴，用丙烯涂上“so fashion”，在演《金色年华，无限感伤》尾奏的噪音时，愤然起跳，把吉他砸了个粉碎。

当时，没什么人看出他们想表达的，对于“赶时髦”的反抗，反倒掀起了一片“你丫是不是想火呀？”，“你们是不是挣钱太多了？”的嘘声。

两个小时后，同一个舞台，新裤子上场了。刺猬想要砸碎的，让许多人附庸的时髦，有一部分是新裤子带起来的，《龙虎人丹》发行之后，新裤子保持高产，国货热、disco、复古……台上站着的，是好几个文化符号。

这是两种年轻的样子，刺猬的年轻是冲撞，攻击，粉碎，新裤子的年轻是引领，不羁，耍酷，那时的他们，正在各自的轨道上风华正茂。

九年之后，不仅刺猬和新裤子，痛仰、盘尼西林等中国乐队都站在了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不是音乐节也不是 livehouse，是一个郊外的录影棚。

赵子健的琴又碎了，碎出了另一个夏天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面，他们年纪相当，都是二十啷当岁，在同一个舞台上，不愿意辜负分毫的时光。

痛仰乐队的主唱高虎右手臂上有一处纹身：live / travel / adventure / bless and don’t be sorry。

这句话是杰克·凯鲁亚克说的，高虎把它当成了人生格言，而今回溯，高虎就是按照这样的顺序一脚一脚踏过来的。

“live”一开始对他而言，大部分意义上是生存。1997年，迷笛首次开设两年制的长期班，高虎是第一个交钱报名的，学号001。那时的他，对于社会的印象来自于黑豹的歌词：人潮人海中有你有我，装作正派面带笑容。 在学校是坏学生，在南方打工被骗，问家里借了钱来北京求学，这个小城青年心里全是愤怒和迷惘。

高虎在南方人物周刊说过他遇到摇滚乐的感受：“摇滚乐拯救了我们这些迷茫叛逆、处在人生分岔路口的年轻人。精力无处发泄，对什么事情都不满，但摇滚乐像一个海绵一样，把我们这些东西都吸收了。它就像汪洋中的灯塔一样。”

灯塔脚下肯定是黑暗的。在摇滚青年被社会视为另类物种，摇滚乐无路进入唱片工业的年代，高虎们只能蜷缩在树村的平房里，需要反抗的不仅是不公和不快，还有贫穷和无望的等待。

打开痛仰的第一张专辑，都是“愤怒”、“自由的边缘”这样的歌名，他们唱“问题是我们不去站出来，去指证你受辱的基因，问题是我们不敢站出来，去质问你懦弱的源泉”。

在那时，即便是几乎同时出现的乐队，新裤子和痛仰的生活几乎是平行的。

打开新裤子的第一张专辑，那是彭磊和庞宽，两个害羞又敏感的少年的青春，他们用简单的三和弦，嘶吼单身的困扰，被女友丢在大街上的失落，还有对即将到来的二十一世纪的期待，“再也没有烦恼，一切都是爱”。

被摩登天空称为“1998年以来最畅销的中国乐队之一”的新裤子，和花儿、鲍家街43号、清醒乐队一起，带起了一波叫做“北京新声”的风潮。

2000年的新裤子并不平凡，在摩登天空的官网上，可以看到他们几乎包揽了那一年的新闻，新裤子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同一首歌”，演绎大舌头版《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新裤子的第二张专辑即将登陆日本……

而当时的摩登天空还只是一个小地下室，北京还没有livehouse，没有排练室。

当《我们的时代》奏起，所有年轻人都满心希望地在台下pogo时，没有人会想到，那是在一个服装学院的废弃防空洞里排练出来的。

新裤子当时的鼓手尚笑是这样形容那个“排练室”的：洞口积的都是雨水，得用木板搭桥走过去，墙上密密麻麻一层都是蚊子，趴在鼓上写歌词。

彭磊在《北海怪兽》中提到过，第一张专辑之所以没有庞宽，是因为庞宽当时是摩登天空的员工，沈黎晖觉得自己的员工玩摇滚，显得不专业，最后只有三个人出现。

不管是愤怒的痛仰，还是朋克的新裤子，这一批2000年前后出现的乐队好像什么都没有，除了年轻。

痛仰选择了一条摇滚乐队最典型的路：穷困潦倒、愤怒、专注；新裤子则像几个随时会离家出走的孩子，用工作供养音乐。

他们知道自己在吃苦，又乐在其中，高虎说，树村是一个乌托邦，那是他精神世界最为丰盛的一段时光，彭磊总是提起无名高地，提起台下那十几个，真正喜欢《Bye Bye Disco》的观众。

2000年末，摩登天空把一条简短的新闻连发了三遍，标题很简短，“新裤子盗版满天飞”，像是沈黎晖自己写的，一共三句话，最后一句是：唱片业真是难难难！

一直到今天，彭磊还是在无数个场合拿痛仰是土摇开玩笑，在《乐队我做东》里也不松嘴，说要是自己输给了痛仰就不服气，严格划分他们音乐之间的界限。

可是在唱片业难难难的当年，困难冲向他们，是不分音乐风格的。

新裤子在2003年拿到了CCTV颁的“内地年度新锐乐队”奖，但彭磊并不开心，他说，颁奖礼一点也不热闹，大家也都不开心，“这样的颁奖典礼根本就不应该设置摇滚奖项，现场歌迷更关心港台歌星，主办单位也只是为了显示他们全面，叶公好龙。”

新裤子拿奖的年度正值非典时期，乐队没有演出机会，加上盗版唱片猖獗，靠玩摇滚乐吃上饭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的第一任鼓手尚笑离开了，新裤子开始在音乐中加入合成器。

树村传出了拆迁风声，房东开始把摇滚乐手们往外撵，很多乐队终于撑不住，解散了，木推瓜乐队的宋雨喆跑到了冈仁波齐。

高虎搬到了霍营，关门闭户，自娱自乐，听的歌多了，对自己也产生了质疑和反思。

几乎是同样的步伐，2006年，新裤子发行了专辑《龙虎人丹》，风格彻底转向了 New Wave 与合成器流行，配合着奥运即将到来的势头，掀起了一阵国货热。

痛仰把自己塞进了一辆破金杯，开始了五十多个城市的全国巡演，开始了他们的“travel / adventure”，回来之后，高虎继续远游，他搭车去了新疆、西藏，见识了许多永生难忘的风景，高虎慢慢感受到，摇滚乐应该是怎样的形式并不重要了，唱歌不是音量的问题。

高虎写了新歌，对手臂上纹身的主人说：让我欢乐一点。

也就在那时，刺猬诞生了。

刺猬诞生在一个靠售卖唱片毫无出路，演出场景却暗暗兴起的节点。在北京的D22，他们结识了 CarsickCars、哪吒、Snapline，一起演出，演完就喝酒到天亮，最后一起凑钱租了一个地下仓库，几个乐队轮换着用。

这一批80后乐队没有什么关于乐风、摇滚乐的枷锁，他们的歌无法用一以贯之的词语概括，赵子健在出每一张新专辑之前，都会研究一种新的吉他弹法，用来描述他们成长的心境。

他们是青年文化的另一边。每个人都有点个人英雄主义，没什么文以载道的负担，子健曾对落网的记者说：“我们不希望太直白地说一些政治相关的内容，我们写自己的东西，也能间接反映这个社会的问题。”

2008年的北京，仿佛是乐队的春天，是青年文化的春天。年轻人会在新裤子钟爱的回力鞋和刺猬代言的匡威鞋之间纠结，会在去音乐节还是去俱乐部之间纠结，会在功成名就还是潜伏地下之间纠结

“就差了一点”，在接受 VICE 采访时，刺猬说，他们当年最巅峰的时刻，也不能叫“走起来了”。

在大家忙着投资赚钱，投身经济建设的时候，资本还没来得及想起独立音乐，好口碑没有为刺猬带来经济上的收益，生日蛋糕上要插的蜡烛却越来越多了。

为了顾及演出，赵子健换了好多份工作，到现在也只是个在一线奋斗的开发员，他不再砸琴了，没有标新立异的欲望，也砸不起。

石璐跟子健分开之后结了婚，又成为了单亲妈妈，柴米油盐，成员矛盾，都让他们不堪重负，到2018年，刺猬已经跟几家媒体透露了休团的意愿，石璐更是想做完《生之响往》就退出。

岁月让乐队们殊途同归。

痛仰在风格转向温和、抒情之后，收到了许多批评和质疑的声音，许多迷笛校友都不承认这是曾经的那个摇滚乐队，解释不清，高虎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新裤子把2013年之后称为“黑暗时期”，因为要养家糊口，他们的歌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开心，也要顾及歌迷的喜欢。

他们玩起了自己经常吐槽的“土摇”，开始写别人的生活，体察周围人的情感。有了孩子之后，彭磊更是遭遇了中年危机，体会了一把世俗生活，他说，孩子在一边嗷嗷哭，自己拿着吉他在旁边写歌，写出了最生活化的《生命因你而火热》。

“一朝悲歌成金曲”，《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成了他们最受欢迎的作品。

新裤子今年发行的新单曲叫做《最后的乐队》，里面有一句“如果我们依然贫瘠，怎能为你排忧解虑”。

彭磊说，写这首歌的时候，是觉得自己大好时光青春都没有被人消费，现在都中年了，又必须站在台前，继续创作，挺伤心的。

刺猬或多或少也有点伤心吧。曾经说要一直写 Teenage Rock 的他们，放在《生之响往》里的第一首歌叫“二十一世纪，当我们还年轻时”，“年轻”在赵子健的语气里变成了过去时态，最后一句是“依稀可见你，微笑着老去”。

石璐跟36氪回忆过一次演出，他们那天唱了《柏油公路》，结尾歌词是”没有结尾，匆忙的生活是为了什么”，唱完她直接把鼓槌往天上一扔，趴鼓上哭得稀里哗啦，“觉得可惜了，我们这东西这么好，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发现呢？”

燃起希望，然后绝望，这样的事情反复发生在乐队们身上，一次又一次。

子健的手臂上也有纹身，上面写着“生活很好，啤酒当饭，你是阿酷，我是傻蛋”，在2019年之前，好像只有纹身还记得他们年轻的样子。

2019年，或怀疑，或抗拒，痛仰、新裤子、刺猬都参加了综艺《乐队的夏天》。

第一次演出完，石璐调侃说，子健砸琴，是因为他们以为演完《火车驶向云外，魂梦安于九霄》这么一首歌就会被淘汰，可以收拾东西走了。

时隔九年，子健的砸琴仍是一种愤怒，却跟那时不尽相同。九年前的刺猬，将自己包裹于对真实的执着之中，反对一切虚华的，看似“fashion”的事物，而此时的他们，更像是铅华洗尽后的最后一搏，这一场要是刷下去了，刺猬说不定就完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放下了来自小众、地下的矜高，刺猬奋力、绝望的样子，更像是一种年轻。

也许是夏天，也许是困在荒郊野岭的棚子里，这样的效应还在发酵，新裤子PK反光镜时，开始计算成员们加起来有几个孩子，为自己的胜负心开解。

彭磊在演唱《花火》时突然的爆发，是常年跑音乐节、巡演的他很久都没有过的状态。

高虎还是沉默的，可在马东没有接他精心设计的冷笑话时，他真的生气了，整期节目录完都没有说上一句客气话。

他们开始因为对方的作品感动，在一些乐队离开时潸然泪下，每一次淘汰赛都像大学生的毕业典礼。乐队们会在节目录制完一起去吃海底捞，去对方的房间串门喝酒，这么多年分散着打拼的乐队们，终于有了一个夏令营。

不再论风格、平台、资历，他们只是一帮爱音乐的孩子，想把自己的歌好好演给大家听。

在跟我们聊起这个节目时，彭磊提到了盘尼西林的小乐，不善社交，平时也不怎么跟其他乐队接触的他，竟然让小乐去他的房间喝酒，他说自己希望有更多年轻人组乐队，打破中年人上岗的局面。

小乐是幸运的，也不光是因为幸运。大学生乐队出身的盘尼西林，在毕业之后也经历了分离、重组的过程，同期从 SCHOOL 出来的乐队，全都去上班了，只有盘尼西林还活着，从2012年熬到现在，没有痛仰那么长，也不算太短。

在《乐队我做东》里，小乐对着臧鸿飞、马东等长辈说，“很多道理我都懂，但年轻人不气盛，叫年轻人吗？”，他做音乐的心也很年轻，只是喜欢，足够喜欢，“没它我就死了。”

大家调侃他，你现在快30岁了，不叫年轻了，小乐说，三十岁怎么了，我还是有这个劲儿。

更实际的，是影响力大了，票卖起来了。

我在参加总决赛录制时，遇到了刺猬的乐迷，她在上海读大学，特地报名来北京。她告诉我，去年刺猬在杭州的演出她去了，台下就二十几个人，然后叹了一口气，“今年肯定抢不到了”。

而一年前，子健还在说“你做的特牛逼，没人听，就谈不上影响力”。

这样的效力在新裤子身上更为明显。我去年因为国潮的题材采访新裤子的键盘手庞宽时，他身上更多的是平静和沉稳，慢慢地为我讲述他和庞宽对八、九十年代的咏怀，和对于新时代到来的不适感。

再一次见到庞宽是最近，是在一个发布会的后台，新裤子成员三人站在采访室里，手里拿着好几家大媒体的话筒。

庞宽说，参加《乐队的夏天》让他整个人变得轻盈了，他们对未来仍有许多科幻的想象。

彭磊除了日常聊闲天，他说新裤子虽然年龄上不是年轻人，依然以年轻人的方式生活着。

那场以“不负年轻”为主题的发布会，衔接了《乐队的夏天》与独立乐队合作的下一步，乐队不需要改变什么、妥协什么，只要把自己最内在的实力、最年轻的状态展现出来，就能够有机会被市场和大众接受。

当晚，新裤子拿出《你要跳舞吗》、《生命因你而火热》、《别再问我什么是迪斯科》三首歌，左边的观众区发出了少女的尖叫，右边的中年人们没有欢呼，但放下了手机，目光炯炯。

随着《乐队的夏天》赛况愈加地激烈，这样的“年轻”效应将在乐队之间持续发酵，发生在这个夏天的，奇妙的故事，好好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