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莫斯科”的私生子_风闻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9-06-15 14:59
今天,是单读连续更新专题“亚洲局内人”的第三天,我们回顾一篇俄文小说——《莫斯科地铁》。小说作家哈米德·伊斯麦洛夫(Hamid Ismailov)出生于吉尔吉斯斯坦,曾在乌兹别克斯坦、俄罗斯、法国和德国定居过,现生活在伦敦。他用不同的语言写作小说、随笔、诗歌,同时从事西方经典著作的翻译工作,把乌兹别克斯坦的小说与诗歌翻译成俄语和其他语言。他的小说获得了多个国际文学奖项,其中《莫斯科地铁》被认为是二十一世纪最好的俄文小说之一,他也是首次经由单读杂志译介到中文世界的作家,文章首发在《单读 16:新北京人》。

▲作家哈米德·伊斯麦洛夫(Hamid Ismailov)

莫斯科地铁
撰文 | 哈米德·伊斯麦洛夫(Hamid Ismailov)
译者 | 何啸卿
交错配列
无法容忍对词语的救赎,
在有些场合我忍不住要去证明 随着时间受了绞刑,
词语的意义也逐渐被遗忘
尽管有些还未被道尽……
我是“莫斯科”的私生子。我的母亲来自西伯利亚的一个小村庄,或许是阿巴坎纳,或许是塔伊谢塔。她在护照上有个奇特的名字—— “莫斯科”(尽管所有人背后都叫她玛拉、玛卢莎)。在莫斯科奥运会那年,她遇见了一个来自非洲某个友好国家的运动员,之后便怀上了我。或许,那甚至发生在更早些时候,在奥运会的筹备阶段。作为一名外来劳工,她被派到奥运村里充当义务治安员的角色。 “我们被派‘出去’,他们正好被放‘进来’!” 有一次她喝多了之后这样向我解释道。于是,我这个斗牛犬与犀牛的混血便这样诞生。我的俄语名字是西里尔,又叫“莫博博”。我母亲在我七岁时便撒手人寰,我自己也在四年后命归西天。这就是关于我在莫斯科的生活的全部故事。余下的, 就是那些回忆中迟开的、终将凋零的花朵了……

当你那有着大把未活尽的光景、一半哈卡斯人一半尼格尔人血统的生命注定了你的人生将在地下展开,那么你的死党既不是那啃咬你淡紫色亚洲式单眼皮的蛆虫,也不是那在夜晚从你身上吸吮黑色油漆、破败不堪的冷杉树根, 甚至不是另外一具独自腐烂着的尸体。而是都市里的地铁, 是它,成了你的死党。这倒不是因为在你五岁的时候,你那刚醒了酒的母亲由于身无分文,给了你一张彩色的地铁地图,敷衍道:“这就是你的肖像画,我浑身带刺的小宝贝, 莫博博!”也不是因为我总是为了逃离地面生活中的恐惧和迷离才来到“地铁王国”。在这里,甚至连我都变成一道苍白的影子,不再因为肤色和命运而引起别人的注目;甚至也不是因为我的白天在这里结束,黑夜在这四周的方圆内开始。不是的!地铁成了我的死党,仅仅就因为每次它驶过时地面上的轰隆声,和擦身而过时给人带来遍布全身的震颤。骨骼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牙齿和着节奏打起节拍。 还有那些在这里安了家的蚂蚁们,开始顺沿着黑暗中曾是我肌肤的地方四处逃窜。
“亲爱的乘客们,我们已到地铁终点站。请大家离开列车车厢……”
苏联少先队站
我母亲买给我的第一本小人书中,讲的是一朵名叫“长春花”的可怖的花的故事。我害怕和这本书中的图画单独待在一起,特别是那些画得凌乱不堪的、蔓延过页面向四周延伸出去的牛蒡。
有一次,我决定摆脱这本书。我拿了火柴到我们宿舍楼梯间倒垃圾的地方,将其点燃。这朵缠绕着干枯牛蒡的长春花随之起了火。火焰就像那骇人的四处蔓延的牛蒡一般,将魔爪伸向了我的灯笼裤。由于恐惧,我开始竭力惊呼。一个邻居跑出来帮我在地板上使劲翻滚。火是灭了,但没有扑灭的是我心中仍然在燃烧的恐惧。我哀号道:“求求您,千万别告诉我妈,求求您……” 但我妈一从街上回来,他们就告诉了她。她抄起一条粗款的女式皮带,在我们的小 房间里开始抽打我。

我清楚地记得抽在我背上和屁股上的每一鞭是如何灼烧我每一寸黑色肌肤的。我因为疼痛难忍而叫喊出声来。 但比起任何事都更教我害怕的,却是当我的母亲在这一刻突然住手,扔下那句比疼痛都更教我害怕的话:“你现在就给我去整理好包裹,滚去你父亲那儿!” 黑色、炙热的非洲,在我看来如同地狱。它在哪儿,又叫我上哪儿去? “教你再敢?教你再敢!” 在用一贯的那套话把我劈头盖脸地教 训了一通后,她留下我埋在灼热的床里。她去碾碎了墙角里放着的干玉米,让我光着膝盖在上面跪着。就这样,那发臭的牛蒡报复了我,在墙上朝着我诡异地微笑,化作一张地铁线路图……
之后,我的第一任继父(我母亲告诉我要叫“爸爸”, 而不是“格莱布叔叔”的那个人)送给我一本画有一座名叫“地铁”的、如童话般的地下城池的书。然后他又送了我一本画有同样图案的识字读本。在那漫长的冬季时光里, 他们将三四岁的我放在宿舍窗前。两块加厚玻璃的窗框中间塞着一块棉絮布以抵挡冷空气的进入。我时而细细地读着这两本用湿蜡笔画得五颜六色的插图的书,时而放眼莫斯科那深蓝色的黑暗——它既有点像那超现实的插画,又有点像我肚子里斗争着的、打着战的内腑。这本书会不会给我带来厄运?

在那三四年里,我第一次梦见了这座五光十色的地下城池。正是由于它的地下性和隐秘性,它披上了一层比我在觉醒的现实中所见过的都更为鲜艳的色泽。也正是为此, 我希望用我最亲切的字眼来命名这座城池—— “莫斯科”。 这里的灯泡发出如星星般的柔光,花岗岩大理石的表面上反射着高贵的抛光。其特有的超凡脱俗使黑暗都变得温暖和充满生机,犹如睡眠中的光。这种如家般的黑暗,并不将不同的肤色加以区别——一切都折射着一模一样的地下 星星、地下月亮、地下花岗石和大理石的光芒。我将这座地下城池视为属于自己的国度。我一连几次做过这个梦。
有一次,我已经改口叫“爸爸”,而不是“格莱布叔叔” 的人带着我从西莫可左岸来到莫斯科。那段时间,我和妈妈一起住在他家。冬日电气列车里的每个人都如同打量动物园里不明的小动物一样,打量着我。我们在一个广场上下车。在那里,我见到了“克里姆林宫”,但“爸爸”说,那不过是列宁火车站罢了。穿过广场,两扇巨大的如庙宇般的大门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一定记得从喀山火车站出来后进入地铁的那个进口 吧?敞开的皇家大门上悬挂着十一盏吊灯。一扇巨形拱门在吊灯的上方延展着,上面写有一个大大的字母“M”。拱门的上方,一个如同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那般呈锯齿形、 并且字母的两条腿劈得很宽的“M”,正闪烁着红宝石般的光……

我黑色的脏腑告诉我,现在已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扑面而来的是通过这扇敞开的大门进来的受过挤压的空气。 那股空气同格莱布叔叔去的那些教堂里闻到的一模一样;除了那里的空气里还混合着一股油腻的腐败味。这里的空气中则弥漫着一股肌肉的汗味。拖着行李、拿着手提箱的人们像蚂蚁一般向闸门处涌去。我记得两则故事,在这里可以帮到我。第一则是关于一个孤孩的故事:他的母亲消失在一块岩石中,然后只要说“石头开门”,这个庞然大物便会张开它的大嘴。第二则是关于阿里巴巴:他只要说“芝麻开门”这个密语,就可以随意地进入洞穴。第一则童话教人害怕,第二则反倒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爸爸”把我带到一只悬挂在墙上的铁箱子跟前,他往里面投了一个小小的硬币,铁箱子便吐出几个大个儿的五戈比作为答复。啊,这世界多么慷慨啊!格莱布叔叔递给我一个五戈比,告诉我如何在那一边包有橡胶的金属大钳子开启的时候,迅速地从中间穿过去。他还告诉我,放人进去的那条过道,是如何只开启那么一丁点儿的时间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长久地回望着刚才穿越进来的、把我带入这个世界的入口——这是一个通往未知的入口,正向 下延伸。灯光顺着浮动的人影闪烁着。“爸爸,为什么我们向后倒,而那些面朝我们的人,却是向前倾的呢?”由于激动,我开始不停地发问,企图用好奇心来掩饰自己的害怕。

“不是这样的,我的小乖乖。不管是我们还是那些人都是站直的。只是我们的电梯是往下开的,而他们的是向上开的,这叫作幻觉……”格莱布叔叔向我解释道。
“那幻觉又是什么?”
“那要等你长大后才会懂。”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当你明白什么是幻觉的时候。”
我感到这些荒诞的问题和兜圈子的回答——所有充斥着嘈杂和迷惘的一切都被遗忘在了身后,留在了上面。电梯正开往地下。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一格台阶上,与别人站的那格台阶分隔开来。带着如灯影浮动时一样的华丽和寂静,这排人缓缓地排成了一条垂直的直线。然后就像从滑雪板上纵身一跃一般,脱离了我视线的极点……
我拉着格莱布叔叔的手,在他的身边翱翔。他把我从 电梯上拽下来后,我便不能再回望电梯。我正飞向地下的雪的宫殿——一个由大理石和白色岩石建成的王国。在这个国度里,石柱取代了一般的柱子,无边无垠的穹顶取代了天花板。我于地表上的生活里,还从未见过能与之媲美的奢华。我的“爸爸”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不催我,任凭我惊奇地张大着嘴,欣赏着我的地下国度。“爸爸”带着我缓缓地、庄严地从一根威武的石柱旁边走向另一根。这些石柱顺着绘有绘饰的拱门到达穹顶;石柱的上面还饰有石刻的树叶。这里的世界连推带搡地进入了我澎湃的内心,我感到我们永远地沉浸在彼此之中,没有人可以把我从它那里抽走,也没有人可以把它从我这里带走……